九月的風裹著欒葉的碎影,刮過青石板鋪就的初中操場,卷起地上的塵土,撲在葉驚秋的校服褲腳上。她把校服外套的拉鏈拉到頂,冰涼的金屬拉頭抵著下巴,連帶著半張臉都藏在陰影里,獨自坐在操場角落銹跡斑斑的雙杠上。
雙杠的鐵桿被太陽曬得發(fā)燙,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也能燙得皮膚發(fā)疼??蛇@點疼,比起不遠處傳來的動靜,實在算不得什么。
她的視線越過稀疏的欒樹枝椏,落在教學樓一樓的教室窗口——那是她的座位。三個女生正圍著課桌,指尖捏著她的語文課本,像捏著什么臟東西似的,猛地往地上一摔。藍色的封皮磕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其中穿粉色發(fā)繩的女生還不解氣,抬腳狠狠碾了下去,鞋底的紋路在書頁上壓出幾道深褐色的褶皺,像一道道丑陋的疤。
“沒人要的野丫頭,還敢占著靠窗的位置?!?/p>
“就是,爸媽只疼弟弟妹妹,她活著都是多余的。”
“你們看她的作業(yè)本,字寫得跟螞蟻爬似的,還好意思交作業(yè)?”
刻薄的話順著風飄過來,鉆進葉驚秋的耳朵里。她只是緩緩晃了晃懸在半空的腿,從校服口袋里摸出一顆用透明糖紙包著的薄荷糖——那是上周林奶奶偷偷塞給她的,說“驚秋讀書累,含顆糖提提神”。糖紙在手指間揉出細碎的聲響,她拆開糖紙,把薄荷糖塞進嘴里。
清冽的甜味在舌尖慢慢散開,壓下了喉嚨里的發(fā)緊,可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昨晚的畫面。飯桌上,媽媽把盤子里最后一個雞腿夾給弟弟,油星子滴在弟弟的作業(yè)本上,媽媽也不惱,只是笑著摸了摸弟弟的頭:“驚秋是姐姐,要讓著弟弟,以后雞腿都給弟弟吃?!卑职肿趯γ?,手里的筷子頓了頓,最終還是沒說話,只是低頭扒著碗里的白飯,米粒粘在嘴角,也沒察覺。
葉驚秋當時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指甲掐進掌心,卻也只是默默夾起盤子里剩下的青菜,塞進嘴里。青菜炒得太咸,咽下去的時候,像有細小的鹽粒在刮喉嚨。
上課鈴突然響了,尖銳的鈴聲劃破操場的寂靜。那三個女生嬉笑著拍了拍手,轉身往教室跑,經(jīng)過操場時,還特意朝雙杠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里的嘲諷像針一樣扎人。
葉驚秋從雙杠上跳下來,動作輕得像一片欒葉。她拍了拍褲子上沾的塵土和欒葉碎屑,慢慢往教室走。鞋底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軟乎乎的,沒什么力氣。
走進教室時,上課的預備鈴剛響完。她的課桌前空蕩蕩的,那本被碾過的語文課本還躺在地上,旁邊散落著她的數(shù)學練習冊和鉛筆盒,鉛筆滾得滿地都是。她彎腰,指尖先碰到語文課本的封皮,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像是書頁邊緣被碾得脫了層皮。
她蹲在地上,一本本撿起來,先把數(shù)學練習冊上的腳印擦掉,再用指甲一點點捋平語文課本上的褶皺。動作慢得像在打發(fā)時間,每捋一下,指尖就會沾一點灰塵,可她還是耐心地捋著,直到書頁勉強恢復平整。
“她們又欺負你了,你怎么不告訴老師?”同桌陳佳佳碰了碰她的胳膊,聲音壓得很低,眼神里藏著一絲擔憂。陳佳佳是班里少數(shù)愿意跟她說話的人,可也只敢在沒人的時候,偷偷跟她說幾句話。
葉驚秋抬眼看了看講臺,語文老師正低頭批改昨天的作業(yè),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老師的辦公桌上投下一塊方形的光斑,連帶著老師鬢角的白發(fā)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搖了搖頭,把捋好的書一本本放進抽屜,聲音輕得像一陣風:“沒事,反正也不疼?!?/p>
其實不是不疼。上周三,她們把她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扔進了廁所隔間。那天下午,她趁著課間沒人,蹲在又冷又臭的隔間里,擰開水龍頭,用冷水一遍遍沖洗作業(yè)本。冰涼的自來水順著手指縫往下流,凍得指尖發(fā)麻,墨水流在水里,慢慢暈開,最后變成一片模糊的藍霧,像她當時的心情。眼淚混著自來水往下掉,砸在作業(yè)本上,暈開更大的水漬,可她不敢哭出聲,怕被外面的人聽見,更怕回家后媽媽問起,又會皺著眉說她“惹事生非”——在媽媽眼里,只要她跟別人起了沖突,就一定是她的錯。初中三年,葉驚秋覺得自己就像一棵長在墻角的草。春天的時候,別的花花草草都有人澆水施肥,只有她,靠著墻縫里的一點泥土和雨水活著;夏天被太陽曬得蔫了,也沒人在意;秋天的時候,別的樹都有人修剪枝葉,她卻只能任由秋風把葉子吹落,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她早就習慣了用“無所謂”裹住自己,像給自己穿了一件堅硬的殼。別人罵她,她就假裝沒聽見,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筆上;課本被扔,她就撿回來接著用,反正只要字跡還能看清,就能繼續(xù)上課;考試考砸了,爸媽只會坐在沙發(fā)上嘆氣,說“女孩子家,讀不讀書都行,以后嫁個好人家就夠了”,她也只是點頭,輕聲說“知道了”。畢業(yè)那天,教室里吵吵鬧鬧的,同學們都在互相寫同學錄,彩色的筆在紙上畫滿了星星和愛心。葉驚秋的課桌前卻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過來,連陳佳佳都被其他同學圍著,沒顧上看她一眼。她收拾好書包,書包帶因為用了三年,已經(jīng)磨得有些起毛。走出教室時,她看見教學樓前的梧桐樹上,刻著幾行歪歪扭扭的名字,大概是往屆學生留下的。風一吹,梧桐葉簌簌落下,飄在她的腳邊,像一封封沒人收的信。葉驚秋蹲下來,撿起一片梧桐葉,葉子的邊緣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黃。她捏著葉子,輕輕晃了晃,心里忽然生出一點微弱的期待——終于要離開這里了,或許高中會不一樣?;蛟S會有不欺負她的同學,或許爸媽會對她好一點,或許……她能像別的女生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讀完高中。風又吹過來,把梧桐葉從她的指尖吹走,飄向遠處的操場。葉驚秋站起身,背著書包,慢慢走出了校門。身后的教學樓越來越遠,欒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可她卻不敢回頭,怕一回頭,連這點微弱的期待,都會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