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的目光，如同最粘稠的墨汁，又似穿透萬古歲月的利刃，牢牢鎖定在暮懸鈴身上。他仿佛透過她如今清麗卻帶著驚惶的容顏，看到了遙遠(yuǎn)時光彼岸的另一張面孔，那張或許曾巧笑倩兮、或許曾母儀天下、亦或許曾與他有著刻骨銘心糾葛的臉。

周遭的空氣因他毫不收斂的魔威而凝滯、凍結(jié)。蓮池的水面不再泛起絲毫漣漪，仿佛一面死寂的黑鏡。蘊秀山莊的鳥鳴蟲嘶早已斷絕，只剩下一種令人心臟緊縮的絕對寂靜。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仿佛吟誦古老史詩般的韻律，卻又浸透著深入骨髓的偏執(zhí)與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

“阿珠……”

這兩個字，被他用某種古老的語言腔調(diào)念出，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溫柔與繾綣，與他周身散發(fā)出的毀滅性魔氣形成了極其詭異的反差。

“萬年歲月，滄海桑田，星辰亦會隕落……而你，”他的目光細(xì)細(xì)描摹著暮懸鈴的眉眼，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確認(rèn)，“卻還是這般模樣，未曾改變分毫?！?/p>

他的視線微微偏移，落在了將暮懸鈴緊緊護在身后的南胥月身上，那目光變得復(fù)雜了些許，有審視，有嘲弄，也有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覺的……嫉妒？

“國師……”他輕輕吐出這個稱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難明的弧度，“風(fēng)采依舊，豐神俊朗，不負(fù)當(dāng)年?！边@接連而來的、仿佛來自遙遠(yuǎn)過去的稱呼，如同冰水潑灑在暮懸鈴心頭，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阿珠？國師？她腦海中一片空白，翻遍所有記憶，也找不到與這兩個稱呼相關(guān)的任何碎片。她看著昭明那張與謝雪臣酷似、卻更加邪異瘋狂的臉，只覺得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與排斥洶涌而來，讓她下意識地更加攥緊了南胥月的衣袖，將整個身子都藏在了羲和與南胥月共同構(gòu)筑的屏障之后，連目光都不敢再與之接觸。

昭明將暮懸鈴這全然陌生、充滿恐懼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他眼中那抹偏執(zhí)的溫柔漸漸被一種冰冷的陰郁所取代。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魔威隨之傾軋，聲音卻依舊維持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阿珠……萬年輪回，孟婆湯飲了一碗又一碗……你，當(dāng)真……一點都不記得我了么？”

他的質(zhì)問，帶著一種被漫長時光發(fā)酵后的、扭曲的傷心與不甘。

然而，未等暮懸鈴（或者說，他口中的“阿珠”）有任何回應(yīng)，也未被南胥月那戒備到極點的姿態(tài)所影響，昭明的目光，最終越過了他們，落在了始終靜立如初、仿佛獨立于這場時空錯亂對話之外的羲和身上。

面對這位周身流淌著純凈日暉、與自身黑暗魔氣形成鮮明對比的太陽神女，昭明收斂了方才那外露的情緒，姿態(tài)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屬于古老時代覲見者的、近乎程式化的敬意，但這敬意之下，隱藏的卻是更深沉的、如同暗流般的算計。

他微微頷首，語氣變得莊重，卻依舊難掩那骨子里的桀驁：“羲和神女，您是創(chuàng)世神祇伏羲與女媧之女，執(zhí)掌日曜，光耀諸天。世人敬您，畏您，奉上最虔誠的信仰，受萬世香火敬仰。您代表的是秩序，是光明，是這天地間至高無上的法則化身。”他頓了頓，黑暗漩渦般的眼瞳直視著羲和那雙平靜無波的金色眼眸，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如同利劍出鞘，直指核心：

“那么，尊貴的神女殿下，關(guān)于萬年前那場席卷天地、導(dǎo)致人皇墮魔、仙神隕落、秩序崩塌的‘人仙大戰(zhàn)’，您所知曉的……‘真相’，究竟何如？”

他特意加重了“真相”二字，其中蘊含的諷刺與質(zhì)疑，如同毒刺。

“那些鐫刻在仙界豐碑上的記載，那些流傳于人族史冊的傳說，那些被眾口一詞認(rèn)定的‘事實’……”昭明的聲音逐漸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了萬年的憤懣與不平，“是否，便是事件的全貌？是否，便是無可辯駁的……真理？”

羲和金色的眼瞳中，依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昭明這石破天驚的質(zhì)問，早已在她預(yù)料之中。她的聲音清泠如玉，穿透了對方刻意營造的壓抑氛圍：

“人皇昭明，過往煙云，眾說紛紜。吾降臨凡塵未久，所知亦是源自流傳。汝既親身經(jīng)歷，何不直言相告？萬載之前，那場禍亂三界的戰(zhàn)事，真相……究竟何如？”

她直接反問，將問題拋回給昭明，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欺瞞的威嚴(yán)。

昭明看著她，臉上那抹邪異的笑容再次緩緩擴大。他似乎就在等這一刻?！罢嫦唷粍倮邥鴮?，被時光掩埋，被愚昧者傳頌?！彼偷托χ曇舫錆M了蠱惑力，“口說無憑，記憶亦會騙人。但有一種東西，它記錄的是最本初的‘存在’，是超越了一切主觀粉飾的……原始烙印?！?/p>

他抬起手，指尖縈繞起一縷精純無比的黑暗魔氣，那魔氣卻不帶攻擊性，反而如同擁有生命般，溫順地在他指間流淌。

“羲和神女，您尋回了混沌珠，可喜可賀。”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虛空，看到那被羲和收藏起來、蘊含著混沌本源的至寶。

“我有一個提議，一個能讓您……親眼看一看，親手觸摸一下那被掩埋‘真相’的方法?！?/p>

他緊緊盯著羲和，一字一句地說道，語氣充滿了篤定與誘惑：

“請您，將混沌珠……暫時交予我?！?/p>

此言一出，南胥月臉色驟變，幾乎要出聲阻止。將如此重要的神器交給這個顯然包藏禍心的墮神？簡直是天方夜譚！

然而，昭明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窒。

“我無需占有它，只需片刻。”昭明解釋道，指尖那縷黑暗魔氣微微跳動，“我會將我腦海中，關(guān)于萬年前那場大戰(zhàn)最關(guān)鍵、最核心、最真實的記憶片段……剝離出來，置入混沌珠之中。”

他的眼中閃爍著瘋狂而自信的光芒：

“混沌珠乃混沌至寶，能包容萬物，演化萬法，自然也能承載記憶的‘真實’。屆時，您只需以神識探入混沌珠，便能如親臨其境般，‘看到’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所知曉的……‘真相’！”

他張開雙臂，仿佛在展示自己的“誠意”：“如何？神女殿下？摒棄那些道聽途說與虛假記載，由您親自，來評判萬年前的功過是非！這，難道不是探尋歷史塵埃下隱秘的最佳途徑嗎？”蘊秀山莊的空氣中，彌漫著前所未有的緊張。昭明的提議，像是一個精心編織的、明知是陷阱卻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漩渦。是將信將疑地接受，窺探那可能顛覆認(rèn)知的過往？還是斷然拒絕，堅守當(dāng)下的立場與神器的安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羲和那平靜無波的臉上，等待著她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