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場雨下了整整三日,把京里的塵土洗得干干凈凈。寧慧悠坐在窗前翻著新到的賬冊,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藥香——是給那只受傷兔子熬的消炎草藥,小石頭日日守在籠子旁,倒把兔子養(yǎng)得肥了些。
“姑娘,柳家派人送帖子來了?!贝禾蚁坪熯M來,手里捏著張灑金粉的紅帖,“說是柳小姐想請您明日去城西的別院賞菊,賠個不是?!?/p>
寧慧悠捏著賬冊的指尖頓了頓。柳如眉?那日圍獵時故意撞她馬的禮部尚書家小姐。她放下賬冊接過帖子,只見上面用簪花小楷寫著“前日獵場唐突,特備薄宴賠罪,盼寧姑娘賞光”,末尾還畫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菊。
“她倒肯低頭?!贝禾以谝慌脏止?,“前幾日宮宴上還跟人說姑娘壞話呢?!?/p>
寧慧悠把帖子放在桌上,指尖摩挲著邊緣的金線:“去看看吧。畢竟是禮部尚書家的小姐,駁了面子不好?!痹僬f,她也想瞧瞧柳如眉到底安的什么心。
第二日天放晴了,日頭曬得人暖融融的。寧慧悠帶著春桃和兩個親兵,坐著馬車往城西柳家別院去。別院挨著護城河,院里種了半畝菊花,黃的、白的、紫的,開得正盛。柳如眉穿著身鵝黃裙衫,正站在菊叢邊等著,見了寧慧悠,竟真的屈膝行了個禮:“寧姑娘,前日是我不對,你別往心里去?!?/p>
態(tài)度倒比那日誠懇。寧慧悠側(cè)身避開她的禮,笑道:“柳小姐客氣了,不過是場誤會。”
“誤會也該賠罪的。”柳如眉拉著她往亭子里走,“我讓人備了些點心,還有新釀的菊花酒,咱們邊吃邊聊?!?/p>
亭子里擺著張石桌,上面放著蜜餞、糕點,還有一壺泛著淺黃的酒。柳如眉給她斟了杯酒:“嘗嘗這個,我娘親手釀的,甜得很,不醉人?!?/p>
寧慧悠端起酒杯抿了口,果然甜絲絲的,帶著菊花的清香。柳如眉又給她夾了塊桂花糕:“我聽說你養(yǎng)了只兔子?就是那日獵場射的那只?”
“嗯?!睂幓塾泣c頭,“小石頭天天給它喂草,倒養(yǎng)熟了?!?/p>
“小石頭?是那個跟著你的小廝?”柳如眉眼里閃過絲好奇,“我聽人說他是江南來的?”
“是。”寧慧悠沒多說,怕提起李老四的事讓她傷感。
柳如眉卻沒再追問,只指著院角笑道:“你看那棵梨樹,雖不是開花的時節(jié),枝干倒好看。我娘說等開春了,梨花落下來像下雪似的?!?/p>
寧慧悠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院角果然有棵老梨樹,枝干虬曲,伸到半空中。她忽然想起寧決給她的那支梨花玉簪,心里微微一動。
兩人閑聊了半晌,大多是說些京里的新鮮事——哪家的小姐定了親,哪家的公子中了舉。柳如眉說起這些時眉飛色舞,倒不像那日獵場那般驕縱了。
正說著,柳家的丫鬟匆匆跑進來:“小姐,尚書大人來了,說有要事找您?!?/p>
柳如眉愣了愣,起身道:“我去去就回?!?/p>
寧慧悠點頭,看著她往院門走去。春桃湊過來低聲道:“姑娘,這柳小姐今日怪怪的,倒不像裝的?!?/p>
寧慧悠沒說話,指尖輕輕敲著石桌。她總覺得柳如眉請她來賞菊,不只是為了賠罪那么簡單。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柳如眉才回來,臉色卻有些發(fā)白,眼眶也紅了,像是剛哭過。
“怎么了?”寧慧悠忍不住問。
柳如眉勉強笑了笑:“沒事,我爹說我前幾日在獵場胡鬧,訓了我?guī)拙??!彼D了頓,忽然握住寧慧悠的手,聲音發(fā)顫,“寧姑娘,我……我有件事想求你?!?/p>
寧慧悠心里一緊:“你說?!?/p>
“我弟弟……”柳如眉咬著唇,眼淚掉了下來,“我弟弟前幾日偷偷去西風寨玩,被土匪抓了。我爹說西風寨剛被圍剿,剩下的土匪都藏在山里,官府找不到……你能不能求求寧將軍,讓她派些親兵幫忙找找?”
西風寨?寧慧悠想起黑煞戰(zhàn)死、黑蓮不知所蹤的事。剩下的土匪確實散在山里,個個都是亡命徒,柳家弟弟被抓了,怕是兇多吉少。
“你弟弟怎么會去西風寨?”她皺起眉。
“他聽人說西風寨有好玩的,就偷偷跟幾個小廝去了……”柳如眉哭得更兇了,“我知道前幾日我得罪了你,可我弟弟才十歲,他不能有事??!求你幫幫我!”
寧慧悠看著她通紅的眼睛,心里有些不忍。不管柳如眉以前怎么樣,弟弟總是無辜的。她點了點頭:“我可以跟我娘說,但親兵能不能去,得看我娘的意思。畢竟軍營有軍營的規(guī)矩。”
“謝謝你!謝謝你!”柳如眉連忙磕頭,“只要能找到我弟弟,我以后再也不胡鬧了!”
寧慧悠扶她起來:“你先別哭,把你弟弟的樣子、去西風寨的時間都告訴我,我好跟我娘說?!?/p>
柳如眉連忙擦干眼淚,把弟弟柳如玉的模樣、穿著,還有去西風寨的時間一一說了,還畫了張簡單的畫像。
離開柳家別院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馬車往寧府去的路上,春桃忍不住道:“姑娘,您真要幫柳小姐?萬一有危險怎么辦?”
“柳如玉是無辜的?!睂幓塾频?,“就算不看柳如眉的面子,也該救救那個孩子?!彼D了頓,心里卻有些不安——西風寨的余匪藏得極深,王奎前幾日派人搜了好幾次都沒找到,怎么會突然抓了柳如玉?
回到府里,寧慧悠立刻去找寧決,把柳如玉被抓的事說了說。寧決聽完,眉頭皺了起來:“西風寨的余匪現(xiàn)在自身難保,按理說不該抓個孩子當人質(zhì)。會不會有詐?”
“我也覺得奇怪。”寧慧悠道,“但柳如眉哭得很傷心,不像是裝的。萬一柳如玉真在他們手里……”
寧決沉吟片刻,道:“讓王奎帶二十個親兵去看看吧。多加小心,若是發(fā)現(xiàn)不對勁,立刻回來。”
“是。”寧慧悠松了口氣。
王奎接到命令時正在給小石頭教拳。小石頭聽說要去西風寨救人,眼睛一亮:“王副將,我也想去!我認識路!”
王奎愣了愣,看向?qū)幓塾?。寧慧悠點頭:“讓他跟著吧,他在山里待過,說不定能幫上忙?!?/p>
一行人當日傍晚就出發(fā)了。寧慧悠站在府門口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心里總覺得七上八下的。
這一夜寧慧悠睡得很不安穩(wěn),總夢見柳如玉被土匪綁在樹上,哭得撕心裂肺。天剛蒙蒙亮,她就起身往門口去等消息。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終于看見王奎帶著人回來了,卻沒見到柳如玉。寧慧悠心里一沉:“沒找到?”
王奎臉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我們在西風寨附近搜了一圈,沒見到半個人影,也沒發(fā)現(xiàn)打斗的痕跡。倒是在山里找到了這個?!彼麖膽牙锾统鰝€小小的銀鎖,上面刻著個“玉”字。
是柳如玉的銀鎖!寧慧悠心里咯噔一下:“難道……”
“怕是兇多吉少了。”王奎嘆了口氣,“但奇怪的是,山里連血跡都沒有,不像是被土匪殺了的樣子?!?/p>
小石頭忽然開口:“王副將,我在山里發(fā)現(xiàn)了些腳印,不是小孩子的,是大人的,往東邊去了?!?/p>
東邊?東邊是京郊的亂葬崗,就是以前埋李老四他們的地方。寧慧悠心里一動:“你能帶我們?nèi)タ纯磫???/p>
小石頭點頭。
一行人跟著小石頭往東邊的亂葬崗去。亂葬崗上荒草叢生,墳頭林立,看著陰森森的。小石頭指著一處草叢:“腳印就在那兒?!?/p>
寧慧悠蹲下身,果然看見些模糊的腳印,像是有人拖著什么東西走過。她順著腳印往前走,走到一棵老槐樹下時,忽然停住了——樹下的泥土是新翻的,還堆著些剛挖出來的土塊。
“挖開看看!”寧決沉聲道。
親兵們立刻拿出鋤頭,開始挖土。挖了約莫兩尺深,忽然挖到了塊布——是柳如玉穿的那件藍布小褂!
“如玉!”寧慧悠心里一緊,連忙讓親兵小心些。
再往下挖了幾寸,終于看到了柳如玉——他竟還活著!只是被綁著嘴,暈了過去,臉上沾著些泥土。
“快救他上來!”寧決喊道。
親兵們小心翼翼地把柳如玉抱上來,解開他身上的繩子。寧慧悠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有氣,只是有些虛弱。她連忙讓人去請府醫(yī),又把柳如玉抱回了府里。
柳如玉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見了寧慧悠,嚇得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姐姐……我不是被土匪抓了……”
寧慧悠愣了愣:“不是土匪?那是誰?”
“是個女人。”柳如玉道,“她穿著黑衣服,蒙著面,說要帶我去個好玩的地方,我就跟她走了。后來她把我綁起來,埋在土里,說等我姐姐來救我……”
女人?穿黑衣服?寧慧悠心里閃過個念頭——黑蓮!黑煞的女兒!
“她有沒有說為什么要抓你?”她追問。
柳如玉搖了搖頭:“她說……她說要讓我姐姐知道,失去親人的滋味?!?/p>
寧慧悠心里一沉。黑蓮是恨柳家!柳尚書是禮部尚書,當年黑煞能在京西立足,說不定柳尚書也幫過忙,后來李嵩倒臺,柳尚書為了自保,肯定撇清了和黑煞的關(guān)系。黑蓮找不到柳尚書,就抓了柳如玉報復!
“你別怕,現(xiàn)在安全了?!睂幓塾瓢矒岬?,“我讓人送你回柳家。”
柳如玉點了點頭,卻忽然拉住她的手:“姐姐,那個女人還說……說要對寧將軍不利。她說寧將軍殺了她爹,她要報仇?!?/p>
寧慧悠心里猛地一驚——黑蓮要對寧決下手!
她立刻去找寧決,把柳如玉的話告訴了她。寧決聽完,臉色沉了下來:“黑蓮果然沒死。她藏在暗處,怕是早就盯上我了?!?/p>
“娘,您最近別出門了,待在府里安全些。”寧慧悠急道。
“躲是躲不過的?!睂帥Q搖頭,“她既然想報仇,肯定會找上門來。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找到她的藏身之處?!?/p>
“怎么找?”寧慧悠問。
“黑蓮一個女人,在京里無依無靠,肯定需要錢?!睂帥Q道,“讓王奎去查京里最近有沒有陌生的黑衣女子露面,尤其是在錢莊附近?!?/p>
“是?!睂幓塾泣c頭。
接下來的幾日,王奎派人在京里查了個遍,卻沒找到黑蓮的蹤跡。寧慧悠心里越來越不安,總覺得黑蓮會隨時出現(xiàn)。
這日傍晚,寧慧悠帶著小石頭在院子里喂兔子,忽然聽見院墻外傳來“嗖”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飛了進來。她連忙抬頭,只見一支箭插在梨樹上,箭尾綁著張紙條。
是黑蓮!寧慧悠心里一緊,連忙取下紙條。紙條上用血寫著幾個字:“三日后,城外破廟,單打獨斗,不來,你娘死?!?/p>
破廟?就是以前抓方知禮的那個破廟!黑蓮竟想約她單打獨斗!
“姑娘,怎么了?”小石頭見她臉色發(fā)白,連忙問。
寧慧悠把紙條遞給寧決看。寧決看完,臉色鐵青:“她竟敢要挾我!”
“娘,我去!”寧慧悠道,“她要的是我,我去了,她就不會傷害您了?!?/p>
“不行!”寧決立刻反對,“黑蓮跟著黑煞學過武功,你根本打不過她!”
“我可以學!”寧慧悠急道,“這三日您教我?guī)渍袇柡Φ?,說不定能贏!就算贏不了,我也能拖延時間,您再派人去救我!”
寧決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點了點頭:“好。但你記住,若是打不過,就立刻跑,別硬撐?!?/p>
接下來的三日,寧慧悠幾乎沒合眼,跟著寧決學武功。她本就有些悟性,加上急著救人,竟學得很快,幾招基本的防身術(shù)也練得有模有樣了。
第三日一早,寧慧悠換上了身便于行動的短打,藏了把匕首在袖里,又把那支梨花玉簪插在發(fā)上——她總覺得這支簪子能給她帶來好運。
“娘,我走了?!彼蛟趯帥Q面前,磕了個頭。
寧決扶起她,眼眶有些紅:“小心點。我會讓人在破廟附近埋伏,只要你發(fā)出信號,我們就沖進去?!?/p>
“我知道了?!睂幓塾泣c頭,轉(zhuǎn)身往外走。
到了破廟時,日頭剛過晌午。破廟里空蕩蕩的,只有黑蓮站在佛像前,穿著身黑衣,蒙著面,手里拿著把劍。
“你來了。”黑蓮的聲音很冷。
“柳如玉已經(jīng)送回柳家了,你別再找他麻煩?!睂幓塾频?。
“只要你今日死在這兒,我就放過他?!焙谏徟e起劍,“出手吧!”
寧慧悠深吸一口氣,想起寧決教她的招式,猛地沖了過去。兩人打在一處,黑蓮的劍法又快又狠,寧慧悠漸漸有些招架不住,胳膊上被劃了道口子,鮮血直流。
“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黑蓮冷笑一聲,一劍刺向?qū)幓塾频男乜凇?/p>
寧慧悠下意識地側(cè)身躲開,發(fā)上的梨花玉簪卻掉了下來,正好落在她手里。她想也沒想,拿起玉簪就往黑蓮的手腕刺去——玉簪尖銳,竟刺穿了黑蓮的手腕!
黑蓮疼得“啊”了一聲,劍掉在了地上。寧慧悠趁機撿起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別動!”
就在這時,破廟外忽然傳來馬蹄聲——是寧決帶著人來了!黑蓮見狀,眼里閃過絲絕望,忽然用力撞向?qū)幓塾疲?/p>
寧慧悠沒防備,被她撞得后退了幾步。黑蓮趁機撿起地上的劍,竟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不要!”寧慧悠連忙喊道。
可已經(jīng)晚了。黑蓮倒在地上,嘴角竟帶著絲笑意:“我……終于為爹報仇了……”
寧慧悠看著她漸漸失去氣息的臉,心里五味雜陳。她走到黑蓮身邊,輕輕合上她的眼睛,又把那支梨花玉簪放在她的胸口——或許,這是她能給黑蓮的最后一點安寧了。
走出破廟時,夕陽正落在遠處的山頭上,染紅了半邊天。寧決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都過去了?!?/p>
寧慧悠點頭,抬頭看向天空。天上的云像棉花糖似的,軟軟的。她知道,以后的日子還會有風雨,但只要娘在,有小石頭在,有身邊這些人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支梨花玉簪后來被寧慧悠收了起來,放在一個小小的木盒里。每次看到它,她都會想起破廟里的那場打斗,想起黑蓮最后的笑容。她知道,仇恨只會帶來毀滅,唯有寬容和善良,才能讓人真正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