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散時(shí)，日頭已過了晌午。柳姑娘捧著蘇秀才的曲譜跪在老婦人面前，額頭磕得青腫：“伯母，是我害了蘇大哥……若不是我總纏著他改曲，也不會(huì)讓趙武生起了歹心?！?/p>

老婦人撫著她的發(fā)頂嘆道：“不怪你。我兒心善，見不得有才情的人被埋沒，他幫你是真心樂意?！彼龔膽牙锩鲋е竦选翘K秀才兒時(shí)用的舊笛，笛身刻著“文硯”二字，“這笛你拿著吧，他總說你的嗓子配得上最好的笛音?！?/p>

柳姑娘接過舊笛，指腹摩挲著“文硯”二字，淚珠子砸在笛孔上，暈開一圈圈濕痕。戲班班主在旁勸道：“柳丫頭，咱們?cè)撟吡?，往后好好唱戲，也算不辜?fù)蘇秀才的心意?！?/p>

寧慧悠看著戲班的馬車漸漸遠(yuǎn)去，柳姑娘掀著車簾回望的身影，像株被風(fēng)折了枝的柳。她轉(zhuǎn)頭對(duì)京兆尹道：“趙武生雖認(rèn)了罪，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duì)?！?/p>

“哪里不對(duì)？”京兆尹捏著卷宗，“兇器是他的，血跡也對(duì)上了，還有他自己的供詞?！?/p>

“他說蘇秀才拿竹笛打他。”寧慧悠指了指那支裂了縫的殘笛，“這笛是陳木匠做的，竹質(zhì)脆，若真用來打人，裂的該是受力的笛身，不是側(cè)邊的縫?！?/p>

仵作忽然接口：“郡主說得是！蘇秀才胸口的傷口是銳器扎的，可傷口邊緣有輕微的刮痕，不像是小刀直接扎進(jìn)去的，倒像是……被什么東西擋了一下。”

幾人當(dāng)即折回衙門。趙武生被關(guān)在牢里，見寧慧悠進(jìn)來，梗著脖子道：“人就是我殺的，要?dú)⒁獎(jiǎng)幭ぢ犠鸨?！?/p>

“你殺蘇秀才時(shí)，他手里除了竹笛還有什么？”寧慧悠問。

趙武生愣了愣，眼神閃爍：“沒……沒什么！就只有竹笛！”

“說謊?！睂幓塾茖⒛前氡舅籂€的曲譜放在他面前，“這曲譜是從蘆葦蕩里找到的，撕口處有兩處齒痕——蘇秀才被你按住時(shí)，咬過曲譜對(duì)不對(duì)？”

齒痕？趙武生的臉色瞬間白了。仵作上前掰開他的手，指縫里果然有細(xì)小的紙屑，和曲譜的紙質(zhì)一模一樣。

“你搶曲譜時(shí)，蘇秀才死死攥著不放，你用刀扎他，他卻咬著曲譜不肯松口，對(duì)不對(duì)？”寧慧悠步步緊逼，“可你沒說他咬了曲譜——因?yàn)槟乔V上除了你的指紋，還有別人的?！?/p>

趙武生的額頭滲出冷汗，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京兆尹厲聲道：“快說！還有誰在場(chǎng)？”

“是……是班主！”趙武生終于崩潰，“班主也在！是他讓我搶曲譜的！”

原來戲班班主早就看出蘇秀才的曲能讓柳姑娘成角，也能讓戲班火起來。他見趙武生妒恨蘇秀才，就暗中挑唆，說只要蘇秀才死了，柳姑娘沒了指望，自然會(huì)唱趙武生的曲，戲班也能獨(dú)占那些好曲子。

“前日黃昏我去蘆葦蕩，班主就躲在蘆叢里！”趙武生哭道，“我和蘇秀才搶曲譜時(shí)，他還扔了塊石頭打蘇秀才的腿！蘇秀才摔倒時(shí)，竹笛撞在蘆根上裂了縫——那縫根本不是打人弄的！”

他還說，殺了蘇秀才后，班主怕他泄密，又怕柳姑娘起疑，才假意讓柳姑娘唱蘇秀才的曲，實(shí)則是想等風(fēng)頭過了，就把曲譜改頭換面說成是趙武生寫的。

“那把刻著‘柳’字的小刀，也是班主讓我扔的！”趙武生道，“他說這樣能嫁禍給柳姑娘，讓她不敢多問！”

寧慧悠立刻讓人去追戲班。戲班的馬車剛走出北鎮(zhèn)，就被衙役攔住了。班主見事已敗露，癱在馬車上哭道：“我只是想讓戲班活下去……沒想真要?dú)⑷税?！?/p>

柳姑娘站在一旁，手里的舊笛“當(dāng)啷”掉在地上：“班主……你看著我長大，怎么能做這種事？”

班主抹著淚道：“戲班這幾年快撐不下去了，我見蘇秀才的曲能火，一時(shí)糊涂……”

真相水落石出時(shí)，東塘村的老槐樹下圍滿了村民。趙武生因殺人被判斬立決，班主因教唆殺人被判流放三千里，戲班也散了——柳姑娘沒跟著走，她留在了東塘村，說要替蘇秀才教村里的孩童認(rèn)字，閑時(shí)就坐在蘆葦蕩邊吹那支舊笛。

老婦人把完整的曲譜交給柳姑娘，說：“這些曲子該有個(gè)好歸宿?！绷媚飳⑶V抄了三份，一份留給自己，一份埋在蘇秀才的墳前，還有一份送給了路過的小戲班，只說“是個(gè)叫蘇文硯的秀才寫的”。

寧慧悠走出東塘村時(shí)，大暑的熱風(fēng)吹得蘆葦沙沙響。柳姑娘在蕩邊吹笛，笛聲還是《折柳詞》，卻比昨日多了些暖意——像是蘇秀才真的在聽，聽著他護(hù)著的姑娘，把他的心意吹給了風(fēng)聽。

京兆尹捧著卷宗嘆氣：“原以為是情殺，沒承想是戲班的貪心?！?/p>

“貪心最是磨人。”寧慧悠看著遠(yuǎn)處柳姑娘的身影，“班主想讓戲班活下去，趙武生想讓自己的曲被人唱，本都沒錯(cuò)，錯(cuò)就錯(cuò)在動(dòng)了害人的心思?！?/p>

回府的路上，路過蘇秀才的墳，見墳前放著束新采的蘆葦花，笛孔里還插著片柳葉。寧慧悠知道，柳姑娘會(huì)替他把曲子傳下去，就像這蘆葦蕩的風(fēng)，吹過一年又一年，總會(huì)有人記得，曾有個(gè)愛吹笛的秀才，把心尖上的曲，都寫給了懂他的人。

院角的石榴花開得正盛，寧決坐在廊下翻著新到的話本，見她回來便笑道：“這案子了結(jié)得倒也算圓滿。”

“圓滿？”寧慧悠摘了朵石榴花，“不過是讓被遮住的人心，又曬了曬罷了。”

風(fēng)吹過窗欞，帶著遠(yuǎn)處隱約的笛音。寧慧悠知道，有些遺憾補(bǔ)不回，有些錯(cuò)處改不了，但只要還有人記得真相，記得那個(gè)吹笛的秀才，記得那些沒唱完的曲，就不算白來這一趟。就像那支殘笛，雖裂了縫，卻還能吹出響，吹給懂的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