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風裹著老城區(qū)的潮熱，卷過青石板路時，帶起了巷尾舊書店門口那串風鈴的輕響。陸執(zhí)正蹲在書店門檻邊翻一個舊木箱，箱底壓著幾本掉了封皮的畫冊，指尖剛碰到最上面那本的紙頁，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他沒回頭，只隨口嘟囔了句：“書店下午才開呢，要買書晚點來?！?/p>

腳步聲卻停在了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陸執(zhí)這才覺得不對，回頭時正好撞進一雙沉得像深潭的眼睛里。男人穿了件煙灰色的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著塊款式簡潔的黑表，表盤上的反光晃得陸執(zhí)下意識瞇了瞇眼。他身后跟著兩個穿工裝的人，正拿著文件夾低聲說著什么，目光掃過巷子里的老房子時，帶著種審視的冷意。

“這里是‘舊影書店’？”男人先開了口，聲音比陸執(zhí)想象中要低些，帶著點磨砂似的質(zhì)感，落在悶熱的空氣里，竟讓周圍的蟬鳴都弱了幾分。

陸執(zhí)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打量著他：“是我開的，你是？”

“沈硯，市建院的?！蹦腥诉f過一張名片，指尖骨節(jié)分明，捏著名片邊緣時，指甲修剪得干凈利落，“這片老城區(qū)要做保護性改造，你這書店所在的老宅，在改造范圍內(nèi)?！?/p>

陸執(zhí)捏著名片的手頓了頓。名片上“沈硯”兩個字是燙金的，印在米白色的卡紙上，旁邊印著“建筑設(shè)計師”的頭銜。他早聽說巷子里要動土，卻沒料到會這么快，更沒料到找上門的設(shè)計師是這副模樣——太干凈，太規(guī)整，和這條爬滿青苔、連墻皮都掉了大半的老巷格格不入。

“改造？”陸執(zhí)皺了眉，往書店門口退了半步，像是在護著什么，“怎么改？這房子幾十年了，梁和窗欞都是老木頭的，動不得?！?/p>

沈硯沒接他的話，視線越過他往書店里掃了眼。書店進深不深，靠墻擺著頂天立地的舊書架，架上的書擠得滿滿當當，陽光從蒙了層薄灰的木窗欞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角落里堆著幾個半開的紙箱，里面露出些舊相機的鏡頭和膠卷盒。

“先踩點，看結(jié)構(gòu)?！鄙虺幨栈啬抗?，從身后人手里拿過一個平板電腦，點開里面的圖紙，“老宅主體保留，但西側(cè)那面非承重墻得拆，要拓出條消防通道。”

“拆墻？”陸執(zhí)的聲音一下子高了些，“那面墻后面是我放暗房的地方！我爺爺留下的那些老照片都在那兒呢！”他說著往書店西側(cè)指了指，語氣急起來，“不能拆，那墻是當年蓋房子時特意砌的，拆了會影響房梁的承重力——”

“圖紙上標注的是后期加建的非承重墻，承重結(jié)構(gòu)在東側(cè)?！鄙虺幋驍嗨?，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淡，“專業(yè)的事，按圖紙來。”

陸執(zhí)被他噎了下，心里那點火“噌”地就上來了。他最煩這種拿“專業(yè)”當擋箭牌的人，好像除了他們手里的圖紙，這房子里藏的那些年月和故事都不算數(shù)。他轉(zhuǎn)身往書店里走，沒好氣地說：“你自己看！”

沈硯沒動，倒是他身后那兩個工裝師傅互相看了眼，其中一個小聲說：“沈工，要不進去看看？確實有些老房子的結(jié)構(gòu)和圖紙對不上……”

沈硯沉默了幾秒，跟著陸執(zhí)走進了書店。屋里比外面涼快些，空氣里飄著舊書特有的油墨味，還混著點淡淡的樟腦香。陸執(zhí)徑直走到西側(cè)墻邊，蹲下身敲了敲墻面底部——那里的磚塊比別處顏色深些，邊緣還能看見模糊的雕花痕跡。

“看見沒？這磚是老青磚，和房梁是一起的?！标憟?zhí)用指尖蹭了蹭磚縫里的灰，“我爺爺說，當年蓋這房子時，他爹特意請了老木匠來砌的墻，為了護著后面那棵老槐樹的根。你拆了它，槐樹根動了，房子說不定都得晃。”

沈硯蹲下身，指尖也碰到了那塊青磚。磚面冰涼，雕花的紋路雖然磨得淺了，卻能看出是手工刻的纏枝紋——確實不是后期加建的簡易墻體。他沒說話，指尖沿著磚縫慢慢劃著，像是在數(shù)磚的層數(shù)。

陸執(zhí)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心里的火氣莫名消了點。這人雖然看著冷，但至少沒敷衍地擺擺手就走。他站起身，轉(zhuǎn)身想去翻爺爺留下的老宅照片，剛走到書架邊，就聽見身后“嘩啦”一聲響——是他剛才蹲在門口翻的那個舊木箱，不知被誰碰了下，箱里的書全散在了地上。

“抱歉?！鄙虺幧砗蟮囊粋€工裝師傅連忙去撿，手忙腳亂間，一本夾在書里的硬殼相冊掉了出來，相冊的封皮摔開了，一張老照片飄了出來，正好落在沈硯的腳邊。

沈硯彎腰撿了起來。

照片是黑白的，邊角已經(jīng)泛黃卷翹，拍的是幾十年前的老宅庭院——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比現(xiàn)在粗些，樹下擺著個石桌，兩個穿短褂的少年正趴在石桌上寫東西，其中一個少年的側(cè)臉對著鏡頭，眉眼彎彎的，和陸執(zhí)有幾分像。而石桌旁邊靠著的那扇木窗，窗欞上的雕花和剛才陸執(zhí)指的那面墻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這是……”陸執(zhí)湊過來看，“這是我爺爺年輕時和他朋友在院子里拍的，得有快六十年了吧。”

沈硯沒說話，指尖輕輕摩挲著照片上石桌旁邊的木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頭看向陸執(zhí)，眼神里的冷意好像淡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怔忡：“這扇窗，現(xiàn)在還在？”

“在啊，就在西側(cè)墻那邊，我暗房的窗戶就是這個?！标憟?zhí)點頭，忽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所以說那墻真的動不得吧？動了窗戶就保不住了——”

“我知道了?！鄙虺幋驍嗨?，把照片小心地夾回相冊里，遞還給陸執(zhí)，“圖紙需要調(diào)整，我明天再過來?！?/p>

他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就往外走，煙灰色的襯衫衣角掃過門口的風鈴，又帶出一陣輕響。陸執(zh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捏著那本相冊，忽然覺得這悶熱的午后，好像有什么東西和剛才不一樣了——比如那雙沉得像深潭的眼睛里，剛才好像閃過一點比陽光還暖的光。

他低頭翻開相冊，指尖拂過那張老照片，忽然想起爺爺以前總說的話：“這老宅啊，藏著好多人的念想呢，得慢慢哄著，不能急?！?/p>

陸執(zhí)蹲在地上，把散了一地的書一本本撿回木箱里，嘴角忍不住輕輕翹了翹。

也許這個叫沈硯的設(shè)計師，也不是那么不懂“念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