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的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蕭衍高大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在冰冷的金磚地上。他站在殿門投下的陰影里，如同蟄伏的猛獸，周身散發(fā)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無形的壓迫感。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死死鎖在蘇窈身上，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銳利得幾乎要將她刺穿，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迷茫。

蘇窈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垂著眼瞼，不敢與那目光對視，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剛剛因安撫孩子而升起的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力量，此刻被這無聲的注視碾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和無處遁形的狼狽。

殿內(nèi)死寂。

只有搖籃里孩子均勻的呼吸聲，微弱而平穩(wěn)，像是對這凝固空氣的唯一嘲諷。

蕭衍沒有動(dòng)。

他就那樣站著，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一寸寸刮過蘇窈蒼白的臉，掠過她微微顫抖的指尖，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眼睫的弧度，那微微顫抖的頻率……太像了。像極了嬈兒緊張時(shí)，或是……被他逗弄時(shí)，那欲語還休的模樣。

方才殿外，他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心頭的暴戾幾乎要沖破理智的牢籠。他沖進(jìn)來，看到的卻是那樣一幕——

她抱著他的玨兒，在燭光下輕輕踱步，哼唱著那首……嬈兒生前最常哼唱的、江南的搖籃曲。她的側(cè)影，在光影中柔和得不可思議，低垂的眉眼，專注的神情，甚至那抱著孩子時(shí)微微傾斜的弧度……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鑰匙，狠狠捅開了他塵封的記憶之門！

那一刻，他恍惚了。

仿佛時(shí)光倒流，仿佛那個(gè)明艷如火、會對他撒嬌嗔怒的嬈兒，又回到了這冰冷的銅雀臺，抱著他們的孩子，溫柔地低語……

可當(dāng)那身影轉(zhuǎn)過身，露出那張雖然相似、卻終究不同的臉，那雙盛滿驚懼而非嬌嗔的眼睛時(shí)，巨大的落差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將他從幻夢中狠狠拽回！

不是她！

不是嬈兒！

只是一個(gè)……贗品！

一股混雜著失望、憤怒、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愚弄般的屈辱感，猛地沖上頭頂！他幾乎要再次失控，想要掐住那纖細(xì)的脖頸，質(zhì)問這該死的幻象為何要出現(xiàn)！

然而，搖籃里那安睡的孩子，那平穩(wěn)的呼吸，卻像一根無形的繩索，死死勒住了他即將爆發(fā)的戾氣。

是她……讓玨兒安靜下來的？

是她……哼唱了嬈兒的曲子？

這個(gè)認(rèn)知，像一根細(xì)針，刺入他混亂的思緒，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更深的茫然。

“你……”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方才……唱的是什么？”

蘇窈渾身一顫，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強(qiáng)維持住聲音的平穩(wěn)：“回……回陛下，是……是江南一帶的搖籃曲?！?/p>

“江南？”蕭衍的眉頭緊鎖，目光更加銳利，“誰教你的？”

“是……是臣女的阿姐。”蘇窈的聲音低若蚊吶，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阿姐。

這兩個(gè)字，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蕭衍的心口！他猛地攥緊了垂在身側(cè)的拳頭，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出“咯咯”的輕響。又是她！又是那個(gè)已經(jīng)化為黃土、卻無處不在的影子！

“呵……”他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那笑聲在寂靜的殿內(nèi)顯得格外刺耳，“她倒是……什么都教給你了?！?/p>

他往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間逼近，陰影將蘇窈完全籠罩。那股混合著龍涎香和淡淡酒氣的壓迫感，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抬起頭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

蘇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她強(qiáng)迫自己緩緩抬起頭，目光卻依舊低垂，不敢直視那雙翻涌著風(fēng)暴的眼睛。

蕭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她臉上細(xì)細(xì)逡巡。從光潔的額頭，到挺翹的鼻尖，再到……那微微抿著的、失了血色的唇瓣。他的視線，最終停留在她脖頸上。那圈薄薄的絲巾，遮掩著昨日他留下的、猙獰的青紫指痕。

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飛快地掠過他眼底。是暴戾？是懊悔？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刺痛？

他伸出手，動(dòng)作快得如同閃電！

蘇窈嚇得猛地閉上眼，身體僵硬，等待著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劇痛再次降臨！

然而，預(yù)想中的掐扼并未到來。

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指，只是……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拂過了她脖頸上絲巾的邊緣。

指尖的觸感冰涼，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顫抖，如同羽毛般掠過皮膚，卻激起蘇窈一陣劇烈的戰(zhàn)栗！那感覺，比直接的暴力更讓她毛骨悚然！

“疼嗎？”他低聲問，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

蘇窈猛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疼嗎？他……在問她疼不疼？

蕭衍的目光卻并未看她，只是死死盯著那絲巾的邊緣，仿佛透過它，看到了下面那圈屈辱的印記。他的眼神晦暗不明，翻涌著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極其陌生的情緒。

“陛下……”蘇窈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shí)——

“哇——！”

搖籃里，剛剛安靜下來的孩子，似乎被這緊張的氣氛驚擾，又或許是睡得不踏實(shí)，毫無預(yù)兆地再次啼哭起來！哭聲不大，卻充滿了委屈和不安。

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打破了兩人之間那詭異而危險(xiǎn)的僵持！

蕭衍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燙到一般！他眼中的迷茫和那絲陌生的情緒瞬間褪去，重新被一種深沉的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取代！

他看也沒看蘇窈一眼，猛地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搖籃。

“哭什么！”他低吼一聲，語氣帶著慣有的不耐和一絲……笨拙的焦躁。他俯身，動(dòng)作僵硬地將孩子抱了起來。

孩子在他懷中扭動(dòng)著，哭聲并未停止，反而有加大的趨勢。

“閉嘴！”蕭衍眉頭緊鎖，笨拙地拍撫著孩子的背脊，動(dòng)作卻不得要領(lǐng)，反而讓孩子哭得更兇。

蘇窈看著這一幕，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識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卻又猛地頓住。她不敢上前，怕再次觸怒他。

蕭衍抱著哭鬧的孩子，在原地?zé)┰甑仵饬藘刹健：⒆蛹怃J的哭聲像針一樣扎著他的神經(jīng)。他猛地停下腳步，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僵立在一旁的蘇窈！

“你！”他聲音冰冷，帶著命令的口吻，“過來！”

蘇窈渾身一顫，不敢遲疑，連忙小步上前。

“抱著他！”蕭衍將哭鬧不止的孩子，幾乎是塞進(jìn)了蘇窈懷里！

蘇窈慌忙接住那柔軟滾燙的小身體，手臂因?yàn)榫o張而微微發(fā)抖。孩子落入她懷中的瞬間，哭聲似乎頓了一下，小腦袋無意識地在她臂彎里蹭了蹭，但隨即又委屈地哭了起來。

“哄他！”蕭衍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目光沉沉地鎖在蘇窈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

蘇窈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慌亂。她低下頭，看著懷中哭得小臉通紅的孩子，看著他胸口那片尚未消退的紅疹，心中涌起一股憐惜。她不再猶豫，輕輕拍撫著孩子的背脊，如同昨夜一般，再次低聲哼唱起那首江南的搖籃曲。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喜……幾家愁……”

輕柔的、帶著水鄉(xiāng)韻味的調(diào)子，再次在殿內(nèi)響起。

奇跡再次發(fā)生了。

孩子的哭聲漸漸減弱，抽噎著，小身體慢慢放松下來，依偎在蘇窈的懷里。那雙淚汪汪的眼睛，透過朦朧的水汽，好奇地看著蘇窈的臉。漸漸地，抽噎聲也消失了，只剩下細(xì)弱的呼吸聲。他又睡著了。

整個(gè)過程，蕭衍一直站在旁邊，一動(dòng)不動(dòng)。他的目光，從孩子身上，緩緩移到蘇窈低垂的眉眼，再到她微微開合的唇瓣。那熟悉的曲調(diào)，那專注的側(cè)影，那抱著孩子時(shí)溫柔的姿態(tài)……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幅精心描繪的畫卷，與記憶深處那個(gè)魂?duì)繅艨M的身影，重重疊疊。

他看得如此專注，如此……貪婪。

仿佛要將這一刻，這幅景象，深深地烙印在靈魂深處。

直到孩子徹底睡熟，蘇窈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回?fù)u籃，掖好被角，才敢緩緩直起身。她轉(zhuǎn)過身，對上了蕭衍那雙依舊鎖在她身上的、深不見底的眼睛。

那眼神，不再是暴戾，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翻涌著驚濤駭浪的……震撼、迷茫、痛苦，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沉溺？

蘇窈的心猛地一縮，慌忙垂下眼瞼，不敢再看。

蕭衍卻依舊沒有移開目光。他看著她低垂的、微微顫抖的眼睫，看著她蒼白卻難掩清麗的側(cè)臉，看著她脖頸上那圈礙眼的絲巾……心中某個(gè)角落，仿佛有什么東西，轟然崩塌，又有什么東西，在廢墟中……悄然滋生。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不再看她，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背影依舊挺拔孤絕，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倉皇？

殿門在他身后重重合攏。

蘇窈站在原地，渾身脫力般微微顫抖。她看著那扇緊閉的殿門，又低頭看了看搖籃中安睡的孩子，指尖拂過自己脖頸上絲巾的邊緣，那里仿佛還殘留著那冰冷指尖拂過的觸感。

驚鴻一瞥。

是幻影？

還是……更深的泥沼？

她不知道。

只知道這深宮夜啼，驚起的何止是孩子的哭聲。

更驚動(dòng)了……那沉睡在帝王心底的，早已化為灰燼的……癡妄。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