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臺暖房內(nèi),時間仿佛被粘稠的燭光和濃重的藥味凝固。燭火不安地跳躍,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影子,也映照著軟榻上那兩具依偎的身影——一個高大卻佝僂如殘骸,一個纖細冰冷如琉璃。
蕭衍側(cè)躺著,右臂被層層繃帶固定,失血過多的劇痛和眩暈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殘存的意識。他僅存的左臂,卻如同鐵箍般,固執(zhí)地、小心翼翼地環(huán)抱著懷中那具依舊冰冷僵硬的身體。他的額頭抵著她的發(fā)頂,墨發(fā)凌亂地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汗水和淚水浸濕了彼此。他緊閉著眼,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口的鈍痛,那痛楚并非全然來自傷口,更源于一種深不見底的、名為“后怕”的深淵。
蘇窈躺在他懷里,蒼白如紙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易碎的瓷器。額角那道猙獰的傷口已被太醫(yī)仔細清理、敷藥包扎,只留下一道暗紅的血痂,如同屈辱的烙印。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小片陰影,一動不動。她的呼吸極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只有貼近了,才能感受到一絲極其緩慢、極其頑強的……生命的氣息,如同寒潭深處,一縷不甘沉淪的游絲。
素心跪在榻邊,紅腫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蘇窈的臉。她手中緊緊攥著一塊溫?zé)岬臐衩恚讣庖驗橛昧Χ喊?。她不敢擦拭,生怕一絲細微的動作都會驚擾了那縷脆弱的生機。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太醫(yī)們退到了角落,低聲商議著后續(xù)的方劑,眼神卻不時緊張地掃向軟榻。搖籃里,蕭玨安穩(wěn)地沉睡著,細弱的呼吸聲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微弱的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一瞬,也許已是永恒。
蕭衍懷中那冰冷僵硬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那顫動微弱得如同枯葉飄落,如同蝴蝶垂死時最后一次振翅。可對于將全部心神都系于其上的蕭衍來說,卻如同驚雷炸響在靈魂深處!
他猛地睜開眼!
赤紅的瞳孔驟然收縮!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滅頂般的狂喜!他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所有的劇痛和眩暈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識,都凝聚在懷中那一點微弱的觸感上!
凝滯……凝滯……
然后——
又是一下!
比剛才更清晰!更明確!是身體內(nèi)部傳來的、一種掙扎著想要蘇醒的……悸動!
“呃……”一聲極輕的、破碎不堪的氣音,如同游絲般,從蘇窈干裂的唇間溢出!她的眉頭,極其微弱地……蹙了起來!那緊蹙的弧度,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和茫然!
“太醫(yī)!太醫(yī)——?。?!”蕭衍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狂喜和極致的恐慌!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蘇窈的臉,嘶吼聲瞬間撕裂了暖房的死寂!“她動了!她醒了!快!快過來——?。?!”
這聲嘶吼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整個暖房瞬間炸開!
“姑娘——?。?!”素心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喜極而泣的尖叫沖口而出!她猛地撲到榻邊,淚水洶涌而出!
太醫(yī)們?nèi)缤槐拮映橹?,連滾爬爬地撲了過來!院判太醫(yī)顫抖著伸出手指,再次搭上蘇窈的手腕!這一次,他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微弱卻不再沉微欲絕、而是有了清晰節(jié)奏的跳動!雖然依舊緩慢,依舊虛弱,卻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嫩芽,帶著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脈象!脈象穩(wěn)住了!真的穩(wěn)住了!生機在恢復(fù)!蘇姑娘……蘇姑娘要醒了——!?。 痹号刑t(yī)激動得老淚縱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暖房內(nèi)瞬間被一種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沒!太醫(yī)們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手忙腳亂卻又無比專注地再次忙碌起來!施針的施針,診脈的診脈,更有太醫(yī)飛快地端來溫?zé)岬膮?/p>
蕭衍依舊緊緊抱著蘇窈,不肯松手。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她蹙起的眉頭,看著她微微翕動的鼻翼,看著她干裂的唇瓣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張開了一條縫隙……
“水……”一聲細若蚊吶、破碎不堪的囈語,如同風(fēng)中殘燭,飄散在喧囂的空氣里。
“水!快!水!”素心立刻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去端旁邊溫著的參湯。
蕭衍卻比她更快!他猛地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左手,幾乎是粗暴地奪過素心手中的小銀勺!他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種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他顫抖著手,舀起一小勺溫?zé)岬膮?,小心翼翼地湊近蘇窈干裂的唇瓣。
“慢點……慢點喝……”他嘶啞地低語,聲音因為極致的緊張而微微發(fā)顫,那語氣,竟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卑微的……溫柔?
溫?zé)岬臏走吘売|碰到冰冷的唇瓣。蘇窈的眉頭蹙得更緊,身體無意識地微微瑟縮了一下,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觸碰感到不適和……恐懼?她緊閉的眼瞼下,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起來,如同瀕死的蝶翼在做最后的掙扎!
“呃……”又一聲痛苦的呻吟從她喉間溢出,帶著一種深沉的、無法言喻的疲憊和……茫然?她的眼瞼,在劇烈的顫動后,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昏暗的光線如同針尖,刺入她混沌的意識。眼前是模糊晃動的光影,耳邊是嘈雜混亂的聲音。劇烈的頭痛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進她的太陽穴!身體像是被巨石碾過,每一寸骨骼,每一塊肌肉,都叫囂著撕裂般的劇痛!尤其是心口,那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個巨大的洞,呼嘯著冰冷的寒風(fēng),帶來一種滅頂?shù)摹仗摵汀瘧Q?
發(fā)生了什么?
她在哪里?
為什么……這么痛?
記憶如同破碎的鏡片,帶著鋒利的邊緣,在她混沌的腦海中瘋狂閃現(xiàn)!銅雀臺冰冷的暗室……鎖麟囊里那縷陌生的發(fā)絲……帝王暴戾的嘶吼和滾燙的吻……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冰冷的地面……額角撞擊的劇痛……還有……那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蘇家……阿爹……阿娘……沒了……
全都沒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吞沒!喉嚨里涌上濃重的腥甜,她猛地張開嘴——
“噗——!”
一大口暗紅的淤血毫無預(yù)兆地狂噴而出!如同妖異的紅梅,瞬間染紅了蕭衍近在咫尺的衣襟!也染紅了她自己蒼白的下巴!
“蘇窈——!??!”蕭衍的嘶吼聲帶著滅頂?shù)捏@恐!他手中的銀勺“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他下意識地想要收緊手臂,卻又猛地僵住,生怕自己的力道會將她徹底碾碎!
“姑娘!”素心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用帕子去擦她嘴角的血污。
太醫(yī)們更是驚駭欲絕!院判太醫(yī)臉色煞白,連忙上前診脈,聲音帶著極度的緊張:“是……是淤血!心脈受損……積郁成淤!吐出來……吐出來是好事!快!快清理!繼續(xù)施針固本!”
暖房內(nèi)再次陷入一片緊張混亂!太醫(yī)們手忙腳亂地清理污血,重新施針。蘇窈的身體在吐出那口淤血后,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隨即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軟軟地癱在蕭衍懷里,再次陷入半昏迷的狀態(tài)。只是這一次,她的眉頭依舊緊蹙,眼瞼雖然重新合上,但睫毛卻在不安地、劇烈地顫動著,仿佛在抵抗著什么可怕的夢魘。
蕭衍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低頭看著自己衣襟上那刺目的、溫?zé)岬难E,又看向懷中那張蒼白如紙、嘴角殘留著血痕、眉頭緊鎖的臉。那口噴出的鮮血,像是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他方才的狂喜,只剩下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恐懼和……一種滅頂般的……無力感!
他剛才……看到了什么?
在她睜眼的瞬間,那雙剛剛掀開一絲縫隙的眼眸里……盛滿了什么?
是痛苦?是茫然?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刻骨的……絕望和……恨意?!
“嬈兒……”他無意識地低喃著,聲音破碎模糊,帶著無盡的痛苦和迷茫,“朕……朕到底……把你……傷成了……什么樣……”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沾滿她鮮血的左手,顫抖著,想要拂去她嘴角的血痕。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瞬間,猛地頓住!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燙到!他看著那抹刺目的鮮紅,看著自己指尖沾染的、屬于她的溫?zé)嵋后w,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悔恨、恐懼和……一種無法言喻的……自我厭棄的情緒,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收回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低下頭,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砸落在她冰冷的額角。
暖房內(nèi),燭火搖曳。
太醫(yī)的呼喊,施針的細微聲響,交織成一片充滿希望的樂章,卻又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名為“悔恨”的陰霾。
帝王抱著懷中那微弱跳動、卻傷痕累累的生命,跪在血泊之中。
燼蝶終醒。
然,傷痕累累,前路茫茫。
這深宮囚籠,這血淚交織的命運,似乎……才剛剛開始?
(第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