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離去帶來的凜冽寒意,許久都未從暖房中消散。那扇重新合攏的殿門,仿佛隔開的不是空間,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殺機四伏的世界??諝饽郎恋榈榈貕涸谌诵乜?,連角落里那盞宮燈的火苗,都似乎被這無形的壓力懾住,跳動得格外小心翼翼。
蘇窈依舊僵立在原地,太后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和譏諷的話語,如同附骨之疽,反復刮擦著她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陣屈辱的戰(zhàn)栗和后怕的冰涼。她下意識地抬眼,望向軟榻——
蕭衍已然重新闔眼,面色比方才更加蒼白,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疲乏與陰郁。方才那場與太后的短暫交鋒,雖以他的強硬頂撞告終,卻顯然耗盡了他本就搖搖欲墜的氣力,也無疑在他本就沉重的傷勢上又添了一重無形的壓力。
他什么都沒說。
沒有安撫,沒有解釋,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
只是那緊蹙的眉心和周身散發(fā)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劃出了界限,也昭示著此刻盤旋在他頭頂?shù)?、更為兇險的暗流。
蘇窈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一片冰海。她緩緩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復雜情緒,默默地、極其緩慢地坐回了那個繡墩上。背脊依舊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無力。
恨他嗎?
自然是恨的。
可此刻,那恨意里卻摻雜了太多別的東西——是因他維護而起的細微波瀾?是看他咳血倒下時的滅頂恐慌?還是此刻,清晰感知到的、那來自太后、乃至整個前朝的巨大惡意,以及他獨自扛下這一切時所流露出的……那種近乎孤絕的疲憊?
她分辨不清。只覺得心亂如麻,仿佛被困在一張越收越緊的網(wǎng)中,無處可逃。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更漏傳來沉悶的聲響,已是亥時。
一直閉目假寐的蕭衍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悶哼,眉頭鎖得更緊,額角再次滲出細密的冷汗。似是傷處疼痛難忍,又似是陷入了什么不安的夢魘。
侍立在側(cè)的福海立刻上前,神色焦慮,卻又不敢貿(mào)然驚動。
蘇窈的心也跟著揪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因痛苦而微微蜷縮的身形上。那日他咳血倒下、生機將絕的模樣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就在福海猶豫著是否要喚太醫(yī)時,蕭衍卻猛地睜開眼!
那雙鳳眸初時還帶著一絲夢魘未散的渙散和驚悸,但迅速聚焦,變得冰冷而銳利,直直地射向……蘇窈。
蘇窈被他眼中驟然迸發(fā)的冷厲驚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
“過來?!?/p>
他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打破了漫長的死寂。
蘇窈的身體瞬間繃緊。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又要做什么?試藥?還是……
她遲疑著,沒有立刻動作。
“朕讓你過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壓抑的暴躁和不容抗拒的威壓,顯然因她的遲疑而動了怒,牽動了傷處,讓他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臉色瞬間更加難看。
福海嚇得連忙低聲勸道:“陛下息怒!龍體要緊啊!”
蘇窈看著他咳得撕心裂肺卻依舊目光狠厲的模樣,心底那點抗拒終究被一種更龐大的、冰冷的無力感壓下。她深吸一口氣,極其緩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如同赴死般,走到榻前。
離得近了,更能看清他蒼白臉上滲出的冷汗和因痛苦而緊繃的下頜線條。濃重的藥味和一絲極淡的血腥氣縈繞在鼻端。
蕭衍止住咳嗽,大口喘息著,目光卻死死鎖著她,帶著一種審視的、冰冷的專注。他緩緩抬起那只未受傷的左手,指向榻邊小幾上的一碗剛剛由宮人悄聲送來的、墨汁般濃黑的藥汁。
“喝了它?!彼畹?,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冰珠砸落。
又是試藥?!
蘇窈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寒意再次席卷而上!她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他明明知道太后剛來刁難過,明明知道她此刻的驚惶與難堪,卻還要用這種方式來折辱她、提醒她她的身份和處境嗎?!
她的嘴唇哆嗦著,想要質(zhì)問,想要拒絕,可所有的話語都在他冰冷執(zhí)拗的注視下,凍成了冰碴,堵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發(fā)熱泛紅。
蕭衍看著她眼中瞬間涌上的屈辱和驚痛,眸色深沉如夜,不見半分動容,只是那握著錦被邊緣的左手,指節(jié)微微泛了白。他重復道,聲音冷硬:“喝了?!?/p>
一旁的福海眼中掠過一絲不忍,卻也不敢多言,只能深深低下頭。
暖房內(nèi)空氣再次凝固。
蘇窈死死咬著下唇,幾乎嘗到了血腥味。她看著那碗濃黑的、散發(fā)著刺鼻苦氣的藥汁,仿佛看著穿腸毒藥。最終,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顫抖得厲害,捧起了那只藥碗。
碗壁溫熱,卻燙得她指尖刺痛,連帶著心口也一陣陣抽搐般的疼。她閉上眼,如同昨日那般,仰頭將藥汁一飲而盡。
極致的苦澀瞬間炸開,洶涌地沖斥著口腔鼻腔,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欲嘔吐!她強忍著那令人作嘔的感覺,將空碗重重放回小幾上,發(fā)出“哐”的一聲脆響!然后,她猛地睜開眼,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嘶啞變形:“無毒!陛下可滿意了?!”
蕭衍迎著她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緒極快地掠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并未回答她的質(zhì)問,只是極其自然地、仿佛方才那殘忍的折辱從未發(fā)生一般,朝著她,微微張開了嘴。
一個清晰無比的、等待喂藥的姿態(tài)。
蘇窈徹底怔住了,大腦一片空白。他……什么意思?讓她試了藥,現(xiàn)在又要……她來喂他?!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戲弄的憤怒瞬間沖垮了她最后的理智!她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聲音尖銳:“陛下!你……”
“朕手無力。”他打斷她,聲音依舊嘶啞平淡,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不容置疑的強勢和……一種近乎無賴的固執(zhí)。他看著她,目光沉沉,仿佛在說——這是旨意。
“……”蘇窈所有的話語再次被堵死。她看著他那張蒼白虛弱卻寫滿偏執(zhí)的臉,看著他微微張開的、帶著病態(tài)干裂的唇,一股巨大的、冰火交織的無力感再次將她狠狠攫住!
恨意滔天。
屈辱刻骨。
可那龍?zhí)痘⒀ò愕纳顚m,太后冰冷的視線,福海擔憂的眼神,還有他此刻這副看似強勢、實則外強中干、虛弱不堪的模樣……所有的一切都像無形的巨手,將她死死按在原地,不得反抗。
她死死攥緊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來對抗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情緒。最終,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靈魂,眼神空洞地、機械地伸出手,重新端起那碗她剛剛試過的、溫度適中的藥汁。
她的手抖得厲害,藥汁在碗中漾起細微的漣漪。她舀起一勺,遞到他唇邊。
蕭衍看著她通紅含淚的眼,看著她顫抖的手,看著她屈辱卻不得不順從的模樣,眸色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他緩緩張口,含住了那勺藥汁。
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他卻仿佛毫無所覺,只是目光依舊一瞬不瞬地、深深地望著她。
一勺,又一勺。
整個過程,寂靜無聲。
只有銀勺偶爾碰觸碗壁的細微輕響,和她壓抑的、細微的抽噎聲。
他異常配合,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將每一勺藥都咽了下去。目光始終未曾從她臉上移開,那眼神復雜得令人心驚,包含了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偏執(zhí),痛楚,一絲幾不可察的慰藉,以及一種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占有。
直到最后一勺藥喂完。
蘇窈如同完成了一場酷刑,迅速收回手,將空碗擱回小幾,轉(zhuǎn)身便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站著。”
他嘶啞的聲音再次自身后傳來,帶著一絲藥后的虛弱,卻依舊不容置疑。
蘇窈的腳步再次被釘在原地。
“就在這兒,”他淡淡道,語氣聽不出情緒,“守著?!?/p>
同樣的兩個字。
昨日聽來是冰冷的枷鎖。
今日聽來……卻仿佛帶上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慌的意味。
蘇窈閉上眼,滾燙的淚水再次滑落。她沒有再試圖離開,只是默默地、重新坐回了那個繡墩上,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
暖房內(nèi),燭火噼啪。
藥味苦香交織。
恨意與糾纏,在無聲的喂藥與守護中,愈發(fā)深入地……繾綣擰緊。
(第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