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槨咬住的裙角

得知患絕癥那天，我親眼看見母親偷偷松了口氣。 她迅速將我的藥換成最便宜的，笑著撫摸我的頭發(fā)： “反正也治不好，省下錢給你弟弟買婚房?！?化療讓我掉光頭發(fā)嘔吐不止時，全家正歡天喜地給弟弟訂婚。 最后我爬上天臺，母親卻在樓下大喊： “要死等婚禮結(jié)束再死！別給我添晦氣！” 跳下去前，我聽見弟弟補充： “姐，記得脫掉病號服，別讓人知道我家有病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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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斷書是白色的，一種刺眼的、漂白過度的白，像一塊冰，猝不及防地塞進我胸腔里，瞬間凍僵了所有感知。惡性腫瘤，晚期。四個字，黑色的宋體，清晰得殘忍，印在那片冰冷的白上。

醫(yī)生的話音還在耳邊嗡嗡作響，什么“積極治療”、“生存率”、“盡力而為”，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玻璃，聽不真切，唯一尖銳刺破那層玻璃的，是我下意識側(cè)過頭時，捕捉到的母親臉上那抹神情。

那不是驚愕，不是恐懼，更不是破碎般的悲傷。

那是一種極其快速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松弛。甚至，在她眼角眉梢極其短暫牽動了一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仿佛懸了很久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哪怕這塊石頭是把砸碎她女兒的錘子。她立刻察覺到了我的目光，那神情閃電般消失，被一種更習慣的、帶著愁苦的憂慮覆蓋，她伸出手來握我的手，嘴里說著“別怕，妞妞，咱們治”，可她的指尖，比那張診斷書還要涼。

那只手，剛剛下意識地攥緊了她那只舊皮包的帶子，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那不是皮包帶，而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或是即將被掏空的家底。她拉我起身，對醫(yī)生含糊地應著，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我弄出了診室。

家里的空氣比醫(yī)院更沉。藥味很快被一種精打細算的空氣取代。

第二天，那些醫(yī)生開的、價格不菲的靶向藥就從我的床頭柜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用透明分裝藥袋裝著的、最基礎的便宜藥片，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

母親端著溫水進來，臉上堆著一種刻意練習過的溫柔。她坐下來，手指拂過我的頭發(fā)，觸感有些干燥粗糙。

“妞妞，”她聲音放得很軟，像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醫(yī)生說了，你這個病……也就是時間問題。咱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那些貴的藥，吃下去也是打水漂，何必呢？人吶，得認命?！?/p>

她的手指理了理我耳邊的碎發(fā)，動作看起來那么慈愛。

“你弟弟不一樣，他正當年，人生才剛起步。對象家里催得緊，婚房首付還差一大截……咱們得把錢花在刀刃上，對不對？你是姐姐，你會懂事的，對吧？”

她笑著，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種焦灼的盤算，像在安排一件舊物的最終歸置，希望它盡可能地省心、并最后發(fā)揮一點余熱。那笑容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口慢慢地銼。我看著她開合的嘴唇，聽著那些話語，感覺胸腔里那塊叫心臟的冰坨，正一點點碎裂成尖銳的渣滓，隨著血液流動，扎遍全身每一寸。

我什么也沒說。沉默地吞下那些廉價的藥片，它們卡在喉嚨里，泛著絕望的苦味。

化療還是做了，最基礎的那種方案。用母親的話說，“總不能什么都不做，讓人說閑話”。

藥物像強腐蝕性的液體注入血管，所到之處，一片燒灼過的荒蕪。惡心感是24小時不間斷的海嘯，一次次將我淹沒。嘔吐變得比吃飯更頻繁，胃里沒有任何東西，最后吐出來的只有黃色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和鼻腔。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脫落，枕頭上、衣服上、地板上，到處都是，像秋末枯萎凋零的野草。鏡子里的那個人，蒼白，浮腫，頂著一頭稀疏枯槁的毛茬，眼窩深陷，陌生得讓我害怕。

就在我抱著馬桶吐得天昏地暗，渾身虛脫得連指尖都在顫抖的時候，家里的氣氛卻一天比一天熱鬧，最后變得歡天喜地。

弟弟的訂婚儀式，就定在這個周末。

母親忙得腳不沾地，臉上的笑容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明亮又耀眼。她大聲地和親戚們電話，討論著菜單、聘禮、座位安排，聲音洪亮，充滿喜悅。那些笑聲穿透薄薄的門板，砸在我蜷縮的床上，比化療的反應更讓我嘔吐。

父親偶爾會沉默地看我一眼，遞給我一杯水，但很快就會被母親叫走，去忙“正經(jīng)事”。他的沉默，和母親的歡天喜地一樣，都是扎在我身上的針。

訂婚宴那天終于來了。

家里擠滿了人，喧鬧聲、笑聲、恭賀聲幾乎要掀翻屋頂。空氣里彌漫著油煙和甜膩的糖果氣味，混合著我房間里散不去的藥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怪誕氣息。我縮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試圖隔絕掉那些聲音，但每一句“恭喜”、“般配”、“早生貴子”都清晰地鉆進來，錘擊著我的鼓膜。

我的身體很冷，一陣陣發(fā)顫，胃里翻江倒海。門外，是我的至親，他們在慶祝一場嶄新的開始。門內(nèi)，我在腐爛，發(fā)臭，緩慢而痛苦地滑向終點。歡樂是他們的，而我，連安靜的衰亡都不被允許。

母親推門進來過一次，端著一碟油膩的糕點，臉上帶著宴席上忙碌的紅光。

“吃點東西？今天大師傅做的，味道真好?！彼f著，視線快速地從我枯草般的頭發(fā)和青白的臉上掃過，那紅光稍稍褪去，換上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臉色怎么這么難看？今天大好日子，你……高興點?！?/p>

她放下盤子，像完成一項任務，又匆匆轉(zhuǎn)身，投入門外的喧囂中去。那碟精致的糕點，像祭品，擺在我這具尚未完全冷卻的尸體前。

傍晚，喧囂漸退。我拖著虛軟的身體，想去倒杯水。經(jīng)過客廳，看見弟弟和他的未婚妻正依偎在沙發(fā)上，拆看收到的禮物。女孩手上戴著的金鐲子，亮得刺眼。母親在一旁笑著數(shù)紅包，聲音愉悅：“這下好了，房子裝修款有著落了！”

弟弟抬頭看見我，愣了一下，隨即皺起眉，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嫌棄，仿佛我是什么不潔的東西，闖入了他的圣地。

“姐，你怎么出來了？”他語氣很沖，“回去躺著吧，別傳染給莉莉。”

未婚妻拉了他一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身體誠實地往后靠了靠。

母親聞聲抬頭，立刻站起來，快步走過來，不著痕跡地用身體隔開我和他們，像是隔開一種瘟疫。

“就是，回去歇著，”她推著我的后背，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驅(qū)趕，“需要什么跟我說一聲就行，別出來晃悠?！?/p>

我被推搡著回到房間門口。轉(zhuǎn)身關(guān)門的那一刻，我看見弟弟湊近母親，低聲說了句什么，目光掃過我身上的病號服。

母親點點頭，然后看向我，語氣理所當然地叮囑：“對了，妞妞，以后出房間門，換件正常衣服，這病號服看著晦氣，今天差點讓親家母看見。”

門，在我面前輕輕關(guān)上了。隔絕了外面那個完整、歡樂、充滿希望的世界。也徹底隔絕了我。

我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外面，母親快活的聲音隱約傳來：“……小孩子不懂事，咱們繼續(xù)看，這紅包……”

黑暗里，我沒有哭。眼淚是奢侈品，屬于還有希望的人。我的體內(nèi)，只剩下干涸的、一片狼藉的廢墟。

最后一點模糊的念想像風中殘燭，熄滅了。

我站起來，腿腳虛軟，卻異常平穩(wěn)。我走向窗邊，打開窗戶。晚風吹進來，帶著宴席散去后的余溫和人間的煙火氣，有點涼。

天臺很遠，樓梯一級一級，像通往天堂的梯子，又像通往地獄的入口。我爬得很慢，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推開天臺生銹的鐵門，夜風一下子猛烈起來，灌滿我寬大的病號服，獵獵作響，像一面招魂的幡。這座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溫暖而遙遠。那下面是無數(shù)個家庭，無數(shù)的悲歡離合，此刻都與我無關(guān)。

我一步一步挪到邊緣，低頭看著樓下縮小如玩具的車輛、行人。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了我。結(jié)束了，很快就結(jié)束了。所有的痛苦，惡心，孤獨，冰冷，都將消失。

就在我抬起一只腳，準備跨過去的時候，樓下突然傳來尖厲得破音的喊聲，熟悉得令人心寒。

是母親。

她顯然發(fā)現(xiàn)我不在房間，找到了樓下。她仰著頭，雙手攏在嘴邊，用盡全力嘶吼，生怕我聽不見：

“妞妞！你給我下來！聽見沒有！立刻下來！”

風把她的聲音撕扯得變形，但里面的焦灼和憤怒，卻清晰地釘進我的耳朵。

我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她的聲音更加尖厲，帶著一種徹底撕破偽裝的、赤裸裸的惡意：

“你要死也別挑這個時候！給你弟弟添堵是不是？！過幾天就是婚禮了！你存心不讓這個家好過是不是？！”

她喘了口氣，幾乎是咆哮著下達最后通牒：

“要死也等你弟弟婚禮結(jié)束了再死！聽見沒有！別在這個時候給我添晦氣！下來??！”

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顏色，變成了徹底的黑白默片。

然后，另一個聲音加入了，是弟弟，他語氣里的不滿甚至超過了焦急，他沖著樓上喊，像是在催促一件礙事的事情：

“姐！你聽見媽的話沒！快下來！別鬧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想了想，又急切地補充了一句，這句清晰地穿透夜空，砸在我的脊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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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姐！你要是真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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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猛地噎住。

——

“記得先脫掉那身病號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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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被風吹散了些，但接下來的字眼卻更加尖厲地釘進來：

——

“別讓人知道是從我們家跳下去的！”

——

“不吉利！到時候房子不好賣！”

我最后望了一眼這人間，然后向前一步，徹底擁抱了虛空。墜落的過程中，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寂靜。沒有驚呼，沒有風聲，只有一種徹底的、冰冷的安寧。那身寬大的病號服，在空中撲扇著，像一只最終掙脫了繭、卻永遠無法飛起的殘破蝶翼。

它包裹著我，一同墜向永恒的、不會被任何人認領(lǐng)的黑暗。地面冰冷而堅硬，迎接我的方式，簡單，直接，一如我所經(jīng)歷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