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注意到蘇晚,是在他接手“晚來齋”的第三個雨天。
舊書齋在老城區(qū)的拐角,青瓦白墻爬滿了爬山虎,連門板都浸著舊紙和松墨的味道。林深是替過世的遠房姑母守著這地方的,姑母走得突然,只留了張字條:“守好架子第三層左數(shù)第七本,別讓它沾雨?!?/p>
那天雨下得急,豆大的雨點砸在屋檐上噼啪響。林深正蹲在柜臺后翻姑母的賬本,就聽見里間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書頁被風掀開,又像什么東西輕輕落在地板上。他捏著賬本起身,看見個穿灰布長衫的姑娘站在書架前,指尖正懸在姑母特意叮囑的那本舊書上。
那書封面是暗褐色的,邊角磨得發(fā)毛,此刻竟在姑娘指尖下微微發(fā)燙,封面上原本模糊的墨痕慢慢顯出來,是株半開的玉蘭花。
“你是誰?”林深攥了攥手里的銅鎮(zhèn)紙。這書齋除了偶爾來淘舊書的老頭,很少有年輕姑娘來,更別說能讓舊書“顯形”的。
姑娘轉(zhuǎn)過頭,眼尾有顆極淡的痣,像沾了點墨?!拔医刑K晚,”她聲音很輕,帶著點潮濕的氣,“來取東西。”她指尖往那本書上點了點,書頁突然“嘩啦”翻起來,一片半透明的玉蘭花瓣從紙頁里飄出來,落在她掌心時,竟凝出了水珠。
林深愣了愣。他想起姑母生前總說“書有靈”,以前只當是老人的絮語,此刻看著蘇晚掌心的花瓣,后頸突然發(fā)緊——姑母留的字條里,除了叮囑那本書,還寫了句沒頭沒尾的話:“異者藏于紙,雨來需避之?!?/p>
蘇晚沒多待,捏著那片花瓣就往門外走。她踩過門檻時,雨像是被無形的東西隔開了,她周身半尺內(nèi)竟沒沾半點濕。林深追出去想問,只看見她的影子拐過巷口,墻角那叢枯了半季的蘭草,竟在她走過時抽出了嫩苗。
之后蘇晚總來。有時是傍晚,站在書架前看半宿舊書,指尖劃過哪本,哪本的封面就會慢慢顯出原本的顏色——褪色的《山海經(jīng)》重新洇出青綠色的山水,缺了頁的《花譜》自己補上了被蟲蛀的紙。有時是清晨,帶一小包曬干的桂花,撒在書齋的窗臺上,說“給書驅(qū)蟲”,林深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總在夜里啃書頁的蠹蟲,真的再沒出現(xiàn)過。
“你和姑母認識?”一次林深遞她杯熱茶,忍不住問。
蘇晚捧著茶杯點頭,眼睫垂著:“你姑母救過我?!彼讣庠诒貏澚巳?,茶水表面浮起層極細的白霧,慢慢聚成朵玉蘭花的形狀,“以前我總躲在書里,她發(fā)現(xiàn)了,卻沒趕我走,還在書架上留了空位。”
林深這才明白姑母說的“異者”是什么。他想起小時候來書齋,總聽見姑母對著空書架說話,說“今天曬了書,你出來透透氣”,說“街口的桂花落了,我給你留了些”。原來不是絮語,是有人在聽的。
變故是在入秋后的暴雨天來的。那天林深從外頭收書回來,看見三個穿黑風衣的人站在書齋門口,手里拿著個金屬探測器似的東西,正對著門板掃?!奥犝f這有‘異物’,”領(lǐng)頭的人聲音冷硬,“配合檢查?!?/p>
林深心里一緊,下意識往書架跑——蘇晚今天沒來,那本暗褐色的舊書還在第三層,此刻正發(fā)燙,封面上的玉蘭花幾乎要開全了。他剛要把書抽出來藏好,就見蘇晚從里間走了出來,手里捏著那片半透明的花瓣,臉色比紙還白。
“我跟你們走?!彼p聲說。
“不行!”林深攥住她的手腕。他看見她手腕上有道淡粉色的疤,像被什么東西燙過——后來才知道,那是以前被“查異者”的人用特制的烙鐵烙的。
黑風衣要拉蘇晚,林深突然把那本舊書抱在懷里。書燙得驚人,他卻沒松手,只聽見姑母的聲音在耳邊響似的——姑母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書能護人,心誠就行?!?/p>
他抱著書往書架后退,蘇晚跟著他。就在黑風衣的手要碰到他們時,書架上的書突然“嘩啦”全倒下來,書頁在空中展開,連成道半透明的墻。更奇的是,那些書頁上的字竟自己跳出來,凝成細長的墨線,纏在黑風衣的手腕上,他們一掙扎,墨線就勒得更緊,疼得直咧嘴。
“走!”林深拉著蘇晚往后院跑。后院有口老井,姑母以前總說井底下涼快,書存得住。他把蘇晚往井邊推,自己轉(zhuǎn)身要去擋黑風衣,卻被蘇晚拽住了。
“一起走。”她指尖往井里點了點,井水突然泛起漣漪,慢慢浮起片巨大的荷葉,托著個半舊的木匣子。匣子里是姑母的日記,最后一頁寫著:“晚晚怕雨,井底下有我留的避雨處,若有難處,帶她去便是?!?/p>
那天后,書齋關(guān)了半個月。再開時,林深照舊守著柜臺,只是窗臺上多了盆玉蘭,總在陰雨天開花。蘇晚沒走,她學會了像普通人一樣打傘,會幫林深整理舊書,指尖劃過書頁時,不再讓墨痕顯形,只悄悄把卷了邊的紙頁捋平。
偶爾還有老頭來淘書,指著書架第三層笑:“以前總見你姑母對著空架子說話,現(xiàn)在倒好,真擺上書了?!?/p>
林深也笑。他知道那本暗褐色的舊書還在架子上,只是封面上的玉蘭花收了瓣,像睡著了似的。雨再下時,書齋的屋檐下會多掛個竹編的小燈,燈光落在窗臺上的玉蘭上,花瓣上的水珠會輕輕晃,像有人在里頭藏了顆會發(fā)光的星。
蘇晚說,以前躲在書里時,總聽姑母念詩:“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那時她不懂什么意思,現(xiàn)在看著林深遞過來的熱茶,看著窗外被雨打濕的爬山虎,突然就懂了——原來異者要的從不是藏,是有人愿意留盞燈,等她從書頁里走出來,安安穩(wěn)穩(wěn)喝杯熱茶。
燈在檐下亮著,雨還在下,書齋里的舊書悄悄翻了頁,像是在輕輕嘆氣,又像是在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