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吝嗇的畫家，只肯用最淡的赭石和灰白涂抹建康城南的碼頭，吝嗇地施舍著微光。

濃霧尚未散盡，粘稠地纏繞在破敗的貨棧、歪斜的桅桿和渾濁的、打著旋渦的江面上，將一切都蒙上一層濕冷的、令人窒息的紗幕，仿佛要將所有生機都捂死在搖籃里。

然而，在莫家船隊那幾艘傷痕累累、如同垂死巨獸般停泊的舊帆船棧橋旁，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卻如同冰層下奔涌的暖流，頑強地穿透了這層陰郁的紗幕，撕開了一道充滿生機的口子。

“嘿喲！加把勁啊伙計們！腰板挺直咯！”粗獷而充滿生氣的號子聲在潮濕冰冷的空氣中炸響，如同沉悶冬雷后第一聲春雷，徹底蓋過了江水嗚咽的哀鳴。

只見“江鷗號”那布滿刀劈斧鑿般舊痕的船身上，此刻正攀附著七八個精壯的漢子。他們赤著古銅色的上身，虬結(jié)的肌肉在熹微的晨光中賁張，汗水混合著清晨的寒氣，在皮膚上蒸騰起淡淡的白霧。沉重的木槌被高高掄起，帶著全身的力氣和一種宣泄般的快意，狠狠砸下！

“咚！咚！咚！”

沉悶而充滿力量的撞擊聲，如同強健的心臟在瀕死的軀體中重新搏動，堅定有力地敲碎了籠罩碼頭的死寂與絕望！

嶄新的船板，散發(fā)著濃郁松脂清香的原木氣息，被牢牢釘進船體那道曾被粗劣修補、如同丑陋蜈蚣般爬伏的巨大裂口上！

每一錘落下，都仿佛在宣告舊傷的愈合和新生的開始。旁邊，金黃色的桐油被碩大的鬃毛刷飽蘸，厚厚地涂抹在新舊船板的接縫處，在微弱的晨光下閃爍著潤澤的、仿佛流淌著生命的光暈，那刺鼻卻充滿生機的氣味霸道地驅(qū)散了空氣中的霉味和衰敗，彌漫開來，鉆入每一個圍觀者的鼻腔，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振奮感。

棧橋上，堆積如山的物資在漸漸稀薄的薄霧中顯露出令人咋舌的輪廓。厚實耐磨的松江細棉布卷成筒狀，像一截截粗壯的樹干，沉默地訴說著御寒的保障。

深青色、便于在亂世中隱蔽行跡的上好綢緞在晨風中微微掀動一角，露出內(nèi)里細密光滑的質(zhì)地。

幾個敞開的麻袋里，珍貴的藥材散發(fā)出混合著泥土腥氣與頑強生命力的濃郁藥香——飽滿堅實的田七塊莖，虬結(jié)著滄桑根須的當歸，還有成捆包扎整齊、專治跌打損傷的草藥，散發(fā)著苦澀卻令人心安的氣息。這些在亂世之中比閃亮金銀更硬的硬通貨，此刻正無聲地宣告著莫家船隊的“復活”。

莫遠航站在棧橋中央，身影依舊瘦削如竹，但脊背挺得筆直，如同被狂風驟雨反復打磨后更顯堅韌的老松，根須已深深扎入這片給予他又一次機會的土地。

他黝黑憔悴的臉上，昨日那層濃得化不開、幾乎將他吞噬的絕望死灰已被徹底洗去，洗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難以置信的狂喜、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感激，以及一種久違的、屬于船老大的昂揚銳氣。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拍在一個年輕水手（栓子）汗津津的肩膀上，聲音洪亮如鐘，帶著久違的、能穿透霧氣的豪邁：“栓子！帶兩個人，腳底板給我抹油！去東頭‘周記’船料行！把張掌柜給我請來！就說我莫遠航，要最好的桅木！要頂級的桐油！要三寸長的船釘！有多少要多少！現(xiàn)錢結(jié)賬！金子說話！”

他用力指了指腳邊一個半敞開的粗麻袋——里面，那救命的、渾圓飽滿的金珠在晨霧中依舊散發(fā)著柔和而奪目的光芒，像一捧凝固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發(fā)燙。

“好嘞！莫老大！您瞧好吧！”栓子興奮地應(yīng)了一聲，臉上洋溢著近乎狂熱的紅光，帶著兩個同樣精神煥發(fā)的伙伴，撒開腿就跑，腳步輕快得像是要飛起來，仿佛腳下不是濕滑的棧橋，而是鋪滿了金子的康莊大道。

“爹！爹！你看！你快摸摸看！”少年莫小川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雀躍，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懷里緊緊抱著幾匹嶄新的、厚實耐磨的靛藍色棉布，小臉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眼睛亮得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里面盛滿了失而復得的巨大幸福。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父親身邊，像個獻寶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將臉深深埋進那柔軟干燥、散發(fā)著陽光曬過般溫暖味道的布料里，貪婪地、深深地呼吸著，肩膀因為強忍哽咽而微微聳動，聲音悶在布里，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巨大的感激：“這布…真厚實…真暖和…是細棉的…是…是蕭…蕭大人給的…” 后面那個尊稱，他說得極輕，充滿了孩子氣的敬畏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感恩。

莫遠航看著兒子埋首新布的模樣，看著他瘦小肩膀上那因激動而聳動的弧度，心中最柔軟、最痛楚的地方被狠狠觸動。

他伸出粗糙如同砂紙般的大手，用力地、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珍惜感，揉了揉莫小川被霧氣打濕的頭發(fā)，聲音有些沙啞，卻充滿了磐石般的力量：“是！是蕭大人！是咱們莫家的大恩人！是活命的菩薩！小川，你給老子記住！牢牢記??！這恩情，咱爺倆得用命去還！船修好了，咱就豁出命去好好跑船！掙干干凈凈的錢！風里來浪里去，絕不皺一下眉頭！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透漸漸稀薄的晨霧，銳利如箭，射向染坊區(qū)那片高聳破敗、如同沉默巨獸般的屋舍輪廓，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堅定與熾熱。

那里，藏著給予他新生的神明，藏著他要用一生去追隨和報答的恩義。

碼頭上，昨日還彌漫的、令人喘不過氣的絕望和麻木氣息，此刻被一種新生的、帶著喧鬧和躁動的活力所取代。

附近的船主、苦力、小販、甚至幾個在碼頭逡巡的閑漢，都被莫家船隊這突如其來的“暴富”和熱火朝天的景象強烈吸引，如同聞到花蜜的蜂群，紛紛聚攏過來，遠遠地圍觀、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羨慕、驚訝、好奇、探究、算計、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和貪婪…種種復雜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交織在莫遠航身上，聚焦在那袋刺眼的金珠和堆積的物資上。

“我的老天爺…莫老大這是…真挖到前朝沉船的寶窟了不成？”

“嘖嘖嘖…快看那金珠！那成色！那分量！一麻袋?。∵€有那些布！松江細棉！深青綢緞！我的親娘誒…”

“聽說昨天‘疤面狼’吳奎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雜碎，都灰溜溜地滾蛋了！是‘混江龍’張老六親自帶人押著車送來的東西！張老六那是什么人物？能讓他跑腿？”

“張把頭？他跟莫老大交情有這么深？以前沒聽說啊？”

“交情？我看未必！你沒聽莫老大剛才喊的那一嗓子？震天響！ ‘蕭大人’！哪個蕭大人？建康城里，姓蕭的貴人不少，但能讓莫老大喊得這么響，這么有底氣的…莫不是…當年那位…羽林衛(wèi)的蕭統(tǒng)領(lǐng)？”

“噓！噤聲！作死??！侯爺?shù)娜硕淇伸`著呢！這話也敢亂說？”

“嘶…那位…那位不是早就…死在廷尉詔獄里了嗎？骨頭渣子都該爛透了吧？難道…是鬼魂顯靈了不成？”

“管他是人是鬼！莫老大翻身了！這是板上釘釘！你看他那架勢！腰桿子比桅桿還直！說不定…咱們這碼頭區(qū)死水一潭的天，真要被他捅出個窟窿，透進點光亮來了！”

竊竊私語如同水面下洶涌的暗流，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涌動、發(fā)酵。莫遠航對這一切或善意或惡意的目光、或高或低的議論恍若未聞，他只是挺直了那曾被重擔壓彎的腰桿，目光炯炯，聲音洪亮，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如同一位重新奪回陣地的將軍，在廢墟上重建他的王國。

他小心翼翼地從麻袋里揀出幾顆渾圓飽滿、分量十足的金珠，又挑出兩匹光澤內(nèi)斂、觸手柔滑的深青綢緞，用一塊干凈的粗布仔細包好，遞給身邊一位須發(fā)花白、眼神卻依舊銳利的老水手：“老周！你辦事最穩(wěn)當！你親自跑一趟！去城西‘濟世堂’找李掌柜，他認得這些藥，是行家！用這些，換最好的金瘡藥、止血散、避瘟丹回來！有多少要多少！剩下的錢，去買糧食！上好的精米！雪白的細面！大塊的鹽巴！多買！敞開了買！讓留在船上的、剛回來的兄弟們，還有他們挨餓受凍的家小，都踏踏實實吃頓飽飯！熱乎的！管夠！”

老周雙手接過那沉甸甸的布包，激動得嘴唇哆嗦，用力一點頭，轉(zhuǎn)身擠開人群，步履匆匆卻又異常堅定地消失在通往城西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