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煙有些不情愿地抿了抿唇，知道不能再多聊了。她再次看向蕭世仇，目光清澈而真誠：“多謝蕭公子救命之恩。今日慶典盛大，公子若無去處，可隨我去柳家彩棚稍坐？家父最是敬重讀書人，定會好好酬謝公子?！彼l(fā)出了邀請。

這邀請既是出于感激，也帶著幾分對這個神秘“書生”的好奇。

蕭世仇心中一動，這正是接近核心圈層的絕佳機(jī)會！

然而，他敏銳地感覺到，柳府管家審視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遠(yuǎn)處周先生的視線也似乎并未移開。他需要更穩(wěn)妥的進(jìn)入方式，不能顯得過于急切。

“小姐盛情，在下心領(lǐng)。”蕭世仇再次微微躬身，語氣謙遜而疏離，“只是在下乃山野閑人，粗鄙不堪，恐有污貴人清目。況且，在下初至帝都，更想獨(dú)自領(lǐng)略這上元盛景。若有緣，他日或能再聆小姐清音?！?

他婉拒了邀請，卻留下了一個開放而體面的回旋余地，同時將自己定位為一個無意攀附、只想看熱鬧的普通游學(xué)士子。

柳如煙眼中掠過一絲淡淡的失望，但蕭世仇的風(fēng)度讓她無法強(qiáng)求。她點(diǎn)點(diǎn)頭：“既然如此，如煙便不強(qiáng)求了。蕭公子請自便，務(wù)必小心?！彼挚戳艘谎凼捠莱鹗直车臓C傷，叮囑道：“那傷處…還請公子尋些清水敷一敷才好?！?/p>

“多謝小姐掛懷?！笔捠莱鸸笆郑克土鐭熢诠芗液妥o(hù)衛(wèi)的簇?fù)硐罗D(zhuǎn)身離去。那鵝黃色的身影，如同一抹亮色，迅速消失在華服權(quán)貴的人群中。

直到柳如煙的身影完全看不見，蕭世仇才緩緩直起身，臉上溫和謙遜的表情瞬間收斂，恢復(fù)了慣常的沉靜與警惕。他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一下被燈架砸中的手臂，一陣鈍痛傳來，方才情急之下全力格擋，恐怕有些挫傷。手背上的燙傷也火辣辣地疼。

但他毫不在意。剛才那短暫的接觸，信息量巨大。柳如煙的天真、柳家護(hù)衛(wèi)的緊張、管家審視的目光……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感覺到，至少有兩道帶著審視和探究的視線，在柳如煙離開后，依舊若有若無地鎖定在他身上！

來自陳慶之彩棚的方向，一道則更加隱秘，似乎混雜在圍觀的人群里。

魚兒，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餌的味道。接下來，就是看誰更有耐心，誰的網(wǎng)撒得更深了。

蕭世仇如同一個真正的、對慶典充滿好奇的游學(xué)士子，開始在廣場上漫無目的地游走。他駐足在巨大的百戲彩棚前，看西域胡人噴火吞刀，引得觀眾陣陣驚呼；他在販賣各色小食的攤位前流連，買了一塊最普通的芝麻胡餅慢慢咀嚼；他甚至還擠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雜耍藝人頂碗走索的驚險表演，不時隨著人群發(fā)出幾聲恰到好處的喝彩。

然而，他的心神卻如同最精密的機(jī)括，高速運(yùn)轉(zhuǎn)著。每一次停留，每一次張望，都帶著明確的目的。他的耳朵敏銳地捕捉著周圍零散的交談：

“……聽說了嗎？侯大將軍今日要當(dāng)眾宣布幾項(xiàng)新政，說是要‘與民更始’呢！”

“呸！更什么始？賦稅又加了三分！這日子沒法過了！”

“噓！小聲點(diǎn)！不要命了？……唉，聽說北邊又不太平了？”

“可不是，西魏那幫狼崽子，又蠢蠢欲動了。侯大將軍這次慶典，怕也有震懾的意思……”

“看到?jīng)]，陳將軍身邊那位周先生，可是個人物，陰得很……”

“陸中丞最近好像和光祿大夫柳大人走得挺近……”

“柳家那小姐，剛才差點(diǎn)被燈砸到，幸好有個書生救了她……”

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溪流，匯入蕭世仇的腦海，被他迅速分析、整合。

新政？賦稅加重？北境壓力？陳慶之倚重的周先生？陸昭明與柳元宗的關(guān)系？這些信息都彌足珍貴。

當(dāng)他“隨意”踱步到一處相對僻靜、懸掛著許多文人字謎花燈的角落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那人穿著不起眼的灰布長衫，正背對著他，佯裝仰頭看燈謎，身體卻微微側(cè)向不遠(yuǎn)處一個正在與幾位官員低聲交談的人——那人赫然是陸昭明的心腹管家，趙福！

陳慶之的親信！他竟然在這里，而且似乎在暗中觀察趙福！

蕭世仇心中警鈴大作！陳慶之的人在監(jiān)視陸昭明的人？這說明了什么？他們之間果然并非鐵板一塊！這“盟友”內(nèi)部，早已是裂痕暗生、互相提防！那個蓑衣客的警告，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

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獲取關(guān)鍵情報的良機(jī)！他不動聲色地靠近幾步，借著人群的掩護(hù)，停在旁邊一個燈謎下，假裝凝神思考謎面，耳朵卻豎得筆直，精神高度集中，捕捉著趙福與那幾位官員極其低微的交談聲。寒風(fēng)吹過，帶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

“……名單……務(wù)必……三日后……西市……‘醉仙樓’……交接……要快……侯爺那邊……等不及了……”

聲音壓得極低，內(nèi)容模糊不清，但“名單”、“交接”、“醉仙樓”、“侯爺”這幾個關(guān)鍵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蕭世仇心中激起層層波瀾！

他們在密謀什么？交接什么名單？為何要在西市“醉仙樓”這種魚龍混雜之地？侯景為何“等不及”？

就在這時，那個監(jiān)視趙福的陳慶之親信似乎有所察覺，猛地轉(zhuǎn)過頭來！他的目光如同鷹隼，銳利地掃向蕭世仇的方向！

蕭世仇反應(yīng)極快，在對方視線即將鎖定自己的瞬間，他像是被燈謎難住，懊惱地一拍額頭，自然而然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對方，腳步輕松地朝著旁邊一個售賣冰糖葫蘆的攤位走去，口中還大聲詢問著價格：“老丈，這糖葫蘆怎么賣？” 動作流暢自然，毫無破綻。

那親信狐疑地盯了蕭世仇的背影幾秒，似乎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這才重新將注意力轉(zhuǎn)回趙福那邊。

蕭世仇買下一串糖葫蘆，慢悠悠地吃著，酸甜的山楂在口中化開，心中卻是一片冰冷與興奮交織。

醉仙樓…三日后…名單！這絕對是一條大魚！他必須設(shè)法弄清這個“名單”到底是什么！

就在他思考著如何進(jìn)一步探查時，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蕭世仇心中一驚，肌肉瞬間繃緊，但面上依舊保持著游客的輕松，緩緩轉(zhuǎn)過身。

是慕容飛。

慕容飛臉色有些凝重，湊到他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道：“世仇兄，有發(fā)現(xiàn)。侯景的儀仗已出宮門，片刻即到。另外，我方才在集市那邊，似乎看到幾個形跡可疑之人，像是陳慶之府上的暗樁，一直在人群中梭巡，像是在找什么人……我們可能被盯上了！此地不宜久留！”

蕭世仇心中一沉。果然！剛才的感覺沒錯！陳慶之的網(wǎng)，已經(jīng)悄然張開。他不動聲色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掃過廣場中心鋪開的猩紅地毯，以及地毯盡頭那緩緩開啟的、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也象征著無盡黑暗的巨大宮門。

“走?！彼鲁龊喍痰囊粋€字，將剩下的糖葫蘆隨手塞給旁邊一個眼巴巴看著他的小乞丐，與慕容飛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無聲息地匯入涌動的人潮，朝著與宮門相反的方向移動，身影很快消失在幢幢燈影與喧囂的人聲鼎沸之中。

身后，宮門洞開，沉重的鼓樂號角聲驟然響起，壓過了廣場上所有的喧囂，宣示著這場權(quán)力盛宴主角的登場。但蕭世仇的心中，只剩下“醉仙樓”和那無形的、卻已悄然收緊的羅網(wǎng)。

建康的風(fēng)云，因他的歸來，正悄然加速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