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安靜地坐在張猛身側(cè)更深的陰影里，墨綠色的勁裝幾乎讓她與黑暗融為一體，聞言才微微抬起眼眸，清冷的聲音如同冰珠落玉盤，瞬間澆熄了幾分張猛的燥怒：“張大哥勇武，翠兒佩服。然陸府深宅大院，高墻之內(nèi)亦是龍?zhí)痘⒀?，護院家丁皆非庸手，更有侯景暗中調(diào)撥的精銳混跡其中。白日強攻，動靜太大，頃刻間便會驚動巡城衛(wèi)隊與駐扎左近的軍營；夜間突襲，縱然得手，陳賊與侯景的爪牙也必如嗅到血腥的鬣狗，瞬息可至，將我等反圍于府內(nèi)。屆時非但救人不成，反陷絕境?！?/p>

她目光轉(zhuǎn)向蕭世仇，清亮的眸子里閃爍著冷靜的分析與無畏的支持，“暗渠雖險，幽深難測，確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奇兵之道。只是…孤軍深入，險之又險?！彼哪抗庾詈舐湓谑捠莱鹨琅f滲著隱隱血色的肩背處，擔憂不言而喻。

一直閉目養(yǎng)神，仿佛與周遭污濁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謝安石，此刻緩緩睜開眼眸。

老人蒼老的眼眸在昏黃跳躍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深邃，如同兩口歷經(jīng)滄桑的古井，沉淀著智慧與憂慮：“營救云裳，老夫身為其叔祖，責無旁貸，心急如焚。幸得天可憐見，陸府之內(nèi)，尚有一老仆，名喚謝忠，乃我謝氏三代家臣，其父其祖皆為我謝氏盡忠而亡，絕對可信可靠。云裳被囚之初，他便曾冒死遞出消息。然…”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愈發(fā)凝重，“那條暗渠，據(jù)族中殘卷記載，乃前朝一勛貴為避禍所掘，已廢棄近百年，是否暢通，出口是否仍在荷塘假山之下，假山石景是否變遷，能否精準避開府內(nèi)密集的巡哨路線與犬只…皆是未知之險，步步殺機?！?/p>

他看向蕭世仇，渾濁卻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血肉，看到那繃帶下猙獰的傷口，“蕭統(tǒng)領(lǐng)，你欲親往，勇氣、擔當，老夫感佩于心。然你身負如此重傷，失血過多，元氣大損，此去…無異于九死一生，步履刀鋒。若…若再有差池…”老人聲音微顫，未盡之語沉重如山。

“謝老放心，些許皮肉傷，不足掛齒，尚能握刀?！笔捠莱鸬穆曇舫领o如水，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鋼鐵意志，仿佛那撕裂的傷痛從未存在。

他伸出手指，指尖穩(wěn)定地劃過地圖上那條用朱筆標注、蜿蜒如毒蛇般的暗渠標記，“此渠走向、入口，乃鄭玄師父于詔獄之中，嘔心瀝血所繪遺圖所示，絕無虛誤。我已親自探過入口及中段百丈，雖淤泥沉積，腐氣彌漫，多處需匍匐掘進，艱險異常，但確可通行。出口，”他的手指重重點在陸府核心區(qū)域那片代表園林的水域標記上，“正在那片廢棄荷塘的太湖石假山之下，亂石嶙峋，藤蔓荊棘密布，極為隱蔽，我曾于夜間遠遠確認過，未見異常?！?/p>

他的手指在陸府核心區(qū)畫了一個圈，“謝忠內(nèi)應(yīng)，乃成敗關(guān)鍵！屆時，需里應(yīng)外合，精確計算巡哨間隙。而最佳的時機，”他抬起頭，目光如冷電，掃過眾人，“便是西大營火起，全城驚亂，侯景兵力被吸引，陸昭明心神亦必為之所奪之時！那便是我們潛入陸府，雷霆救人的最佳時機！救云裳，擒殺陸昭明，一為全朋友之義，踐守護之諾；二為斬斷陳賊最陰毒的一臂，亂其陣腳，奪其氣焰！此一舉，乃撬動整個建康死局的支點！”

他再次將眾人的目光引向地圖上羽林衛(wèi)西大營的位置，語氣斬釘截鐵：“西大營，乃陳賊爪牙所聚之地，是其囂張氣焰的根基，必須予以迎頭痛擊，予以重創(chuàng)！然我等目的，非為奪營占地，而為亂其軍心，散其士氣，牽制其主力精銳！使其如陷火海，自顧不暇，無力他顧！”

他的手指移向西大營的糧草與武庫標志，“張猛大哥，翠兒姑娘，我需要你們這把最鋒利、最狂猛的刀，在約定之時，將這把火，燒得足夠旺，足夠烈，足夠久！不僅要制造沖天混亂，更要伺機焚其糧草，毀其武庫，若能引發(fā)弩箭爆炸則更佳！要讓陳慶之的西大營徹底沸騰、癱瘓！讓他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張猛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巨大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興奮地低吼：“好！正合俺意！早就想掀了那賊窩！放心！俺和老翠兒定把他西大營攪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讓陳老狗哭都找不著調(diào)！”他身邊的翠兒雖未言語，只是輕輕點頭，但那微微瞇起的眼眸中，已閃過無數(shù)種縱火與制造混亂的狠厲方案，眼神銳利如針。

“醉仙樓！”蕭世仇的手指猛地戳在地圖西市邊緣一處頗為顯眼的標記上，聲音壓低，卻帶著致命的緊迫感，“我們潛伏在陸府的耳目冒死傳出訊息，三日后亥時正，陸昭明一名極為信任的心腹管家，將在此地雅間‘聽雨軒’，與侯景麾下掌管‘察事廳’的鷹犬頭目秘密會面，交接一份至關(guān)重要的名單——記錄著所有被他們威逼利誘、或主動投靠、潛伏于朝堂、軍中乃至我等陣營之中的內(nèi)奸名錄！此物若如期落入侯景之手，我等所有謀劃，所有人員，頃刻間便將暴露無遺，土崩瓦解，任人宰割！反之…”他眼中寒光一閃，“若此名單能為我等所奪，則可洞悉敵謀，反制內(nèi)奸，甚至…順水推舟，設(shè)下精妙反間之計，令侯景自斷臂膀，疑神疑鬼！”

他看向慕容飛和一直沉默佇立、努力記憶地形的趙福：“慕容兄心思縝密，機變百出，長于應(yīng)對此種錯綜復(fù)雜之局；趙福兄弟，你曾在陸府外圍經(jīng)營貨棧，熟悉其部分人事與可能使用的接頭暗語、手勢。潛入醉仙樓，于虎口奪食，奪取這份關(guān)乎無數(shù)人生死的名單，并全身而退，此等重任，非你二人精誠合作莫屬！”

慕容飛眼中燃起志在必得的火焰，與身旁面色凝重卻眼神堅定的趙福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沉聲道：“世仇兄放心，名單必入我手！縱是龍?zhí)痘⒀?，亦要闖上一闖！”

“謝老！”蕭世仇轉(zhuǎn)向須發(fā)皆白的謝安石，語氣帶著深深的敬意與托付，“您乃朝中清流砥柱，門生故舊遍布各衙，德高望重，雖暫遭困頓，余威猶在。聯(lián)絡(luò)朝中尚存風骨、對侯景暴政敢怒而不敢言、或暗中同情我等之臣工，穩(wěn)定后方人心，傳遞消息，并在關(guān)鍵時刻，為前方行動提供必要的掩護與可能的助力，此等縱橫捭闔、穩(wěn)定大局之重任，非您老之威望與智慧不能擔當！同時，”他加重了語氣，“與陸府內(nèi)謝忠的最終聯(lián)絡(luò)，確認接應(yīng)細節(jié)，傳遞準確時間，確保萬無一失，亦需仰仗您老麾下絕對可靠的秘密渠道！”

謝安石蒼老的面容在明明滅滅的燈影下顯得異常肅穆莊嚴，他緩緩頷首，每一道皺紋都仿佛刻著沉重的責任，聲音低沉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夫雖已朽邁，手無縛雞之力，然此等關(guān)乎國仇家恨、忠奸大義之事，義不容辭，雖死猶往！朝堂之上，看似萬馬齊喑，實則暗流涌動，尚存忠義之心、不甘受辱之輩，并非絕跡。聯(lián)絡(luò)、策應(yīng)、穩(wěn)定之事，交由老夫。至于謝忠…”老人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與決絕，“他忍辱負重，蟄伏于仇敵之側(cè)多年，只待此刻！老夫以謝氏百年清譽擔保，他絕不會負我所托！”

他頓了頓，目光深深看向蕭世仇，仿佛要將他刻入心底，“蕭統(tǒng)領(lǐng)，你…身系血海深仇，背負萬千期望，是串聯(lián)這一切的樞紐，是點燃這把復(fù)仇之火的薪柴，更是焚毀黑暗的烈焰自身。放手去做，毋須瞻前顧后，后方，有老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