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又在渡口立到了暮色四合。
江風(fēng)卷著水汽漫過石階,把他藏在袖口的信紙吹得邊角發(fā)皺。紙上只寫了三個字——“當(dāng)歸否”,墨跡濃黑,是上個月他在燈下蘸了三遍墨才落下的,卻至今沒敢折進(jìn)信封。
渡口的老艄公搖著櫓從江心過來,竹篙往岸邊一抵,笑著喊他:“陳先生,又等蘇小姐?”
陳硯指尖攥緊了信紙,喉結(jié)動了動才應(yīng):“只是來看看江景。”
老艄公了然地嘆口氣,把船繩系在石墩上:“這江景有什么好看的?蘇小姐走那年,也是這樣的秋,你在這兒站了三天三夜,差點被江風(fēng)卷進(jìn)水里。”
陳硯垂眸看向江面。粼粼波光里,好像還能看見七年前的蘇晚。她穿著月白旗袍,站在船頭朝他揮手,烏黑的發(fā)梢沾著江霧,聲音被風(fēng)揉碎了飄過來:“陳硯,等我回來,帶你去看江南的桃花?!?/p>
那年他剛在鎮(zhèn)上開了家小書店,蘇晚是第一個???。她總在午后進(jìn)來,選一本詩詞集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金。有時她會指著“人面不知何處去”的句子問他:“陳硯,你說人為什么總在等呢?”
那時他沒答,只把剛泡好的雨前龍井推到她面前。后來他才知道,蘇晚的父親在江南行醫(yī),她要回去繼承診所。走的前一晚,他們在江邊的石凳上坐了整夜,她把一枚刻著“晚”字的玉佩塞給他:“這是我娘留下的,你拿著,等我回來換。”
他以為這等待不會太久??傻谝荒?,只等來她托人捎來的信,說江南疫病嚴(yán)重,暫時走不開;第二年,信里多了張藥方子,叮囑他入秋要防風(fēng)寒;第三年,信越來越短,最后只剩一句“安好,勿念”。
去年冬天,鎮(zhèn)上有人從江南回來,說看見過蘇晚,她在疫區(qū)守了三個月,自己也染了病,不知死活。陳硯聽到消息時,正在給她包要寄的桂花糕,糖霜撒了一地,他蹲在地上撿,手指被瓷罐割破了也沒察覺。
從那以后,他每天都來渡口。清晨看朝陽漫過江面,傍晚等漁火點亮夜空,好像這樣,就能把蘇晚等回來。
書店的伙計總勸他:“先生,蘇小姐或許……您別再等了。”
陳硯只是搖頭。他還記得蘇晚走那天,他送她到渡口,她轉(zhuǎn)身時眼里的光,像江心永不熄滅的漁火。他信她會回來,信她不會讓那枚玉佩永遠(yuǎn)留在他手里。
這天夜里,江上下了場小雨。陳硯披著蓑衣坐在石墩上,懷里揣著那枚玉佩,指尖反復(fù)摩挲著上面的紋路。忽然,遠(yuǎn)處傳來一陣熟悉的櫓聲,昏黃的漁火從雨霧里鉆出來,越來越近。
他猛地站起來,心臟跳得發(fā)緊。船靠岸時,他看見一個穿著素色布衫的女子,身形單薄,頭發(fā)用一根木簪挽著,正彎腰扶著船舷咳嗽。
是蘇晚。
她瘦了很多,臉色蒼白,可那雙眼睛,還是和七年前一樣亮??吹疥惓帟r,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聲音帶著病后的沙?。骸瓣惓帲一貋砹?。”
陳硯幾步?jīng)_過去,想抱她,又怕碰疼她,最后只是緊緊攥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他把她的手揣進(jìn)自己懷里暖著,喉嚨發(fā)澀,只說出一句:“你怎么才回來?”
蘇晚靠在他肩上,眼淚落進(jìn)他的蓑衣里:“我怕我回不來,怕你等急了?!?/p>
原來,她染病后被好心人救了,在山里養(yǎng)病養(yǎng)了半年,身體剛好些,就立刻趕了回來。一路上怕他擔(dān)心,沒敢提前送信,只想給他一個驚喜。
陳硯把懷里的信紙拿出來,展開給她看?!爱?dāng)歸否”三個字被雨水打濕了些,卻依舊清晰。蘇晚看著信紙,又看了看他,笑著說:“當(dāng)歸,早該歸了?!?/p>
那天夜里,陳硯的書店亮了一夜的燈。他給蘇晚煮了她愛喝的紅棗粥,聽她講江南的疫病,講山里的日子,講她怎么憑著那枚玉佩的念想撐過來。
窗外的江火依舊亮著,映在窗紙上,像跳動的星子。陳硯握著蘇晚的手,心里忽然明白,有些等待,從來都不是空耗時光。只要最后那個人能回來,再久的夜,也會等到天亮;再遠(yuǎn)的路,也會走到終點。
后來,有人問陳硯,等了七年,有沒有過放棄的念頭。他總是笑著看向身邊的蘇晚,說:“江火未眠,我知道她總會順著漁火找回來?!?/p>
蘇晚聽到這話,會輕輕握住他的手,眼里的光,比江心的漁火更亮。他們都知道,那些年的等待,那些夜里的牽掛,都成了往后日子里最珍貴的念想,像陳酒,越陳越香。
渡口的老艄公還是每天搖著櫓來往于江面,只是現(xiàn)在,他總能看見陳硯和蘇晚并肩坐在石墩上,看朝陽,等漁火,偶爾說起七年前的事,笑聲順著江風(fēng)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