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雪知道,自己徹底輸了。
那個關(guān)于“懷孕”的謊言,像一面最清晰的鏡子,照出了她所有的丑陋、不堪和絕望。她原本以為這會是她最后的籌碼,能將她與林澈徹底捆綁在一起,卻沒想到,換來的不是她想象中的、帶著憐憫或責(zé)任的擁抱,而是林澈那雙冰冷得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眼睛,和他那句“到此為止”的命令。
他沒有拋棄她。
他甚至沒有過多地斥責(zé)她。
他只是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后以一種她無法反抗的姿態(tài),接管了這場由她掀起的風(fēng)暴。
這種“接管”,比任何憤怒的譴責(zé)都更讓她感到恐懼。仿佛她所有的掙扎和算計,在他眼中都不過是幼稚的鬧劇,而他,是那個負責(zé)收拾殘局、并制定新規(guī)則的人。
從那天起,林暮雪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順從。
她不再主動發(fā)送那些瑣碎的、試圖滲透他生活的短信。那些匿名的小禮物也消失了。她像一只被徹底馴服的、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寵物,小心翼翼地收斂起所有爪牙,只敢用那雙濕漉漉的、充滿不安和窺探的眼睛,遠遠地注視著她的主人。
但林澈能感覺到,某種東西并未消失,反而在寂靜中沉淀、發(fā)酵,變得更加粘稠和危險。
他開始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偶遇”她。
不是在放學(xué)路上,也不是在公園長椅。而是在更細微、更私密的空間里。
比如,他在圖書館借閱一本冷門的參考書,第二天歸還時,會發(fā)現(xiàn)書頁里夾著一張用鉛筆淡淡寫下的、關(guān)于某個復(fù)雜公式的注解,字跡工整而熟悉。注解的旁邊,還用極細的筆畫了一朵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雪花。
比如,他習(xí)慣在午休時去教學(xué)樓頂樓的天臺透氣,那里通??諢o一人。但最近,他會發(fā)現(xiàn)天臺邊緣的水泥臺上,放著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瓶身上貼著一張便利貼,上面只有兩個字:“口渴?”
沒有署名,但他知道是誰。
再比如,他偶爾會因為學(xué)生會的工作晚歸,走在回家的那條昏暗小巷里時,總能感覺到身后不遠處,有一個極其輕微的、如同貓一般的腳步聲,不遠不近地跟著。每當(dāng)他停下腳步,那腳步聲也會立刻消失,仿佛融入夜色。當(dāng)他繼續(xù)前進,那腳步聲又會悄然響起。
她不再用語言或夸張的行為來索求關(guān)注,而是改用這種無聲的、無處不在的“痕跡”,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來維系那份扭曲的聯(lián)結(jié)。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一道滲入他生活縫隙的水痕,悄無聲息,卻無法忽視。
林澈試圖無視。
他扔掉了那些帶有注解的書頁,喝掉了那瓶水卻將便利貼揉成一團,對身后的腳步聲充耳不聞。
但每當(dāng)夜深人靜,他獨自坐在書桌前時,那些“痕跡”就會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那朵小小的雪花,那兩個字,那個如影隨形的腳步聲……它們像細密的蛛網(wǎng),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被這種極端方式所滿足的掌控感。
他知道這是病態(tài)的,是錯誤的。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開始習(xí)慣,甚至……隱約期待起下一次的“偶遇”。他想知道,她下一次,又會用什么方式來“標(biāo)記”他的世界。
這種危險的苗頭,在一個周五的下午達到了頂峰。
那天放學(xué)后,天空陰沉,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林澈因為被老師留下交代競賽事宜,離開學(xué)校時比平時晚了很多。他沒有帶傘,只好將書包頂在頭上,快步走向公交車站。
雨不大,卻很密,很快就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肩膀。秋末的涼意透過濕透的布料滲進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就在他快要跑到車站時,一把黑色的雨傘,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的頭頂,隔絕了冰冷的雨絲。
林澈猛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
林暮雪就站在他身后,舉著傘,傘面大部分都傾向他這邊。她自己的半邊肩膀暴露在雨中,很快就濕透了。她低著頭,不敢看他,舉著傘的手微微顫抖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她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嘴唇也有些發(fā)紫,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緊張。
“……雨……雨很大……”她聲音細弱,帶著難以抑制的顫音,“你……你會感冒的……”
林澈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和肩膀,看著她那副卑微到塵埃里的樣子,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下。憤怒、無奈、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疼,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應(yīng)該推開她,應(yīng)該質(zhì)問她為什么又跟過來,應(yīng)該像以前那樣,用冰冷的語言讓她知難而退。
但這一次,他沒有。
也許是連日來的“痕跡”侵蝕了他的防線,也許是這秋雨的寒意降低了他的理智,也許……他只是累了。
他看著她凍得發(fā)紫的嘴唇,看著她眼底那幾乎要溢出來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恐懼,最終,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接過了她手中的傘柄。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她冰涼的手指。
林暮雪像是被電流擊中般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縮回手,卻被林澈更緊地握住了傘柄。
“一起撐吧。”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平靜得不像話。
林暮雪徹底僵住了。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向林澈。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狂喜。
他……沒有推開她。
他……接過了傘。
他……說要一起撐。
這簡單的三個動作,對她而言,不啻于一場神跡。
林澈沒有再看她,只是將傘往她那邊挪了挪,確保兩人都不會被淋濕,然后邁步向公交車站走去。
林暮雪像個夢游者一樣,機械地跟在他身邊。傘下的空間狹小而逼仄,她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著雨水和洗衣液的味道,能感受到他手臂偶爾擦過她校服布料傳來的溫?zé)帷?/p>
這一切,都真實得讓她想哭。
他們沉默地走到公交車站,并肩站在站臺的雨棚下。雨越下越大,敲打著頂棚,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站臺上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倆,和這一方被雨傘隔絕出來的、短暫而詭異的寧靜。
林暮雪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身邊的少年。他側(cè)臉的線條依舊冷硬,緊抿著唇,看不出什么情緒。但她能感覺到,他握著傘柄的手,很穩(wěn)。
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混雜著巨大的酸楚和幸福,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悄悄地、極其緩慢地,將自己的身體,往他那邊靠攏了一點點,再一點點。直到她的手臂,幾乎要貼上他的。
林澈沒有動,也沒有推開她。
他只是目視著前方被雨幕模糊的街道,仿佛什么都沒有察覺。
但林暮雪知道,他默許了。
這一刻,所有的謊言、算計、痛苦和掙扎,似乎都暫時遠去了。傘下的這片小小天地,成了她灰暗世界里,唯一溫暖的、真實的避難所。
她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
也許,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也不錯。
哪怕前方是更深、更黑暗的深淵,只要他在身邊,她也愿意溺斃其中。
公交車緩緩駛來,刺眼的車燈劃破雨幕。
林澈收了傘,率先踏上車。林暮雪跟在他身后,在投幣箱前,她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我……我坐下一班?!?/p>
她不敢和他同乘一輛車,害怕這短暫的寧靜會被打破。
林澈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便走向車廂后方。
林暮雪站在站臺上,看著公交車門緩緩關(guān)閉,載著那個少年消失在雨夜中。她獨自站在雨棚下,雨水帶來的寒意再次襲來,但她卻感覺不到冷。
她的心里,被剛才傘下的那一點點溫度,填得滿滿的。
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剛才幾乎觸碰到他手臂的地方,臉上露出了一個恍惚而滿足的笑容。
看啊。
他還是在乎她的。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也足夠她支撐很久,很久了。
雨,還在下。
而那道名為“林暮雪”的溺痕,已經(jīng)深深地、刻在了林澈的世界里,再也無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