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三年,冬。
鉛灰色的云沉沉壓在皇城上空,鵝毛大雪卷著寒風(fēng),打在琉璃瓦上簌簌作響。
太和殿的鎏金銅鶴被雪裹了半尺厚,檐下懸著的宮燈早被亂兵砍得稀碎,只剩幾縷焦黑的燈芯在風(fēng)雪里晃悠,襯得整座宮殿像座剛挖開的陵寢。
“陛下,該起了?!?/p>
冰冷的聲音穿透錦被,帶著雪粒子似的寒意,刮得蕭煜頭皮發(fā)麻。
他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一頭散亂的烏發(fā)垂在臉側(cè),睡眼惺忪里還帶著宿醉未醒的燥意,張口就罵:“狗奴才瞎叫喚什么?不知道朕昨晚喝到寅時?”
話音未落,手腕就被一股力道攥住,不重,卻帶著不容掙脫的強硬。
蕭煜抬眼,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那是沈徹,他曾經(jīng)的鎮(zhèn)國大將軍,此刻正穿著一身玄色錦袍,腰間玉帶束得緊實,襯得肩寬腰窄,眉眼間是化不開的冷厲。
“陛下?”沈徹嗤笑一聲,指腹摩挲著蕭煜腕上的玉鐲,那是先皇后留下的遺物,此刻卻被他捏得發(fā)燙,“如今這宮里,還敢稱陛下的,怕是只有您一個了。”
蕭煜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記得昨晚的宮宴,記得自己喝醉了酒,指著沈徹的鼻子罵他是“功高蓋主的亂臣賊子”,記得禁軍統(tǒng)領(lǐng)掀翻了酒桌,甲胄相撞的脆響混著宮人的尖叫,最后是沈徹提著滴血的長劍,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陛下,”那時沈徹的聲音也是這樣冷,“您的龍椅,坐得太久了。”
殿門被推開,寒風(fēng)卷著雪片灌進來,蕭煜打了個寒顫,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中衣。他下意識地想裹緊被子,卻被沈徹按住肩膀,力道不大,卻讓他動彈不得。
“沈徹,你想造反?”蕭煜梗著脖子,聲音因為恐懼而發(fā)顫,卻還是強撐著帝王的架子,“朕是天子,你敢動朕一根頭發(fā),天下人會戳你的脊梁骨!”
“天下人?”沈徹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他俯身,鼻尖幾乎要碰到蕭煜的額頭,呼吸里帶著雪的清冽,“陛下可知,河南大旱三年,餓殍遍野,您在宮里夜夜笙歌;北境蠻族叩關(guān),將士們凍餓而死,您卻挪用軍餉,給您的寵妃建了座琉璃閣。這天下人,早就盼著您下臺了?!?/p>
蕭煜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不是羞的,是氣的。
他知道河南大旱,也知道北境戰(zhàn)事,可那些奏章堆在御案上,比山還高,看著就讓人頭疼。
他不過是想圖個清靜,不過是喜歡聽曲兒、看舞,這有錯嗎?當(dāng)皇帝不就是為了享樂的?不然寒窗苦讀十年,爭那把龍椅做什么?
“朕是天子,天命所歸!”蕭煜掙扎著,指甲摳進沈徹的胳膊,“你敢囚朕,就是逆天而行!”
沈徹沒說話,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條鏈子。那鏈子是純金打造的,上面鑲嵌著細碎的寶石,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光,一端是個精致的金環(huán),另一端連著個小巧的鎖扣。
“這是西域進貢的金鏈,據(jù)說刀砍不斷,火燒不化。”沈徹執(zhí)起蕭煜的腳踝,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什么稀世珍寶,卻在蕭煜掙扎的瞬間,將金環(huán)牢牢扣在了他的腳腕上,“陛下身子金貴,總愛亂跑,有了這個,就省得臣費心了。”
冰冷的金屬貼著皮膚,蕭煜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腳,卻被金鏈扯得一個趔趄,差點從床上摔下去。
他看著腳腕上的金鏈,鏈尾穿過床腳的鐵環(huán),牢牢固定在那里,長度剛夠他在寢殿里活動,不遠不近,像是畫地為牢。
“沈徹!”蕭煜的聲音都在發(fā)抖,是氣的,也是怕的,“你這個亂臣賊子!朕要誅你九族!”
“陛下還是省省力氣吧?!鄙驈刂逼鹕恚瑩哿藫垡屡凵系鸟薨?,仿佛剛才只是給寵物系了條項圈,“從今日起,您就安心住在這里,一日三餐,臣會讓人送來。至于朝政——”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就不勞陛下費心了?!?/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玄色的衣袍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fēng),殿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落了鎖。
蕭煜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床上,看著腳腕上的金鏈,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
他不是個愛哭的人,從小被父皇寵著,登基后更是說一不二,誰敢讓他受半點委屈?可現(xiàn)在,他像個囚徒一樣被鎖在這方寸之地,而鎖他的人,是他曾經(jīng)最信任的將軍。
“沈徹……我操你祖宗!”蕭煜抓起枕頭砸向殿門,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你給朕滾回來!滾回來!”
回應(yīng)他的,只有窗外呼嘯的風(fēng)雪聲。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小太監(jiān)端著食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來,低著頭不敢看他:“皇……公子,該用早膳了。”
“誰準(zhǔn)你叫我公子的?”蕭煜眼睛通紅,像只被惹急了的貓,“朕是皇帝!是天子!”
小太監(jiān)“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奴……奴才不敢,是沈?qū)④姺愿赖?,以后……以后不能再叫陛下了?!?/p>
蕭煜看著他嚇得慘白的臉,突然就沒了脾氣。他揮揮手,聲音疲憊:“放下吧,滾出去。”
食盒里是一碗白粥,一碟醬菜,還有兩個素包子,寡淡得像清水。
蕭煜看著這些,突然就想起昨晚宮宴上的烤乳豬、醉蟹、水晶蝦餃,還有那壺進貢的葡萄酒,醇香得能把人醉死。
他猛地將食盒掃到地上,白粥潑了一地,包子滾到床底,醬菜碟子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個圈,“哐當(dāng)”一聲碎了。
“朕不吃這些豬食!”蕭煜吼道,聲音里帶著被寵壞的任性,“朕要吃烤乳豬!要喝葡萄酒!讓沈徹給朕送來!”
殿外傳來一聲嗤笑,沈徹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里把玩著一枚玉佩,眼神涼涼地看著他:“陛下倒是會享受,都成階下囚了,還想著烤乳豬?”
“沈徹!”蕭煜像只炸毛的雞,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把朕鎖在這里,就是為了讓朕吃這些豬食的?你個亂臣賊子,不得好死!”
沈徹走進來,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個包子,拍了拍上面的灰,遞到蕭煜面前:“這包子是御膳房張師傅做的,他女兒在河南餓死了,昨天還跪在宮門口求臣給口飯吃。陛下要是不吃,就賞給臣吧,臣不嫌棄?!?/p>
蕭煜的臉?biāo)查g白了。
他知道張師傅,那個總愛笑瞇瞇地給他做桂花糕的老頭,去年還給他的小女兒求過恩典,想讓她進尚宮局當(dāng)差。他當(dāng)時正忙著給寵妃選新首飾,隨手就把奏折扔了。
“你……”蕭煜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喉嚨像是被堵住了,又酸又澀。
沈徹把包子塞回他手里,語氣緩和了些,卻還是帶著刺:“陛下,人不能太自私。你坐在龍椅上的時候,享盡了天下的供奉,如今不過是吃碗白粥,就當(dāng)是……還點債吧。”
蕭煜捏著手里的包子,溫?zé)岬挠|感透過薄薄的油紙傳過來,燙得他手心發(fā)疼。他看著沈徹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看著那扇再次關(guān)上的殿門,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熱。
他不是不知道民間疾苦,只是那些離他太遠了。宮墻太高,把哭聲和餓殍都擋在了外面,他看到的,只有歌舞升平,只有諂媚笑臉。
可這就能成為沈徹謀反的理由嗎?
蕭煜咬了咬牙,將包子狠狠砸在地上:“朕就是餓死,也不會吃你的東西!”
雪下了整整三天。
蕭煜在殿里餓了三天。
他把能砸的東西都砸了,花瓶、銅鏡、硯臺,最后連床幔都扯了下來,可殿門始終緊閉著,除了每天那個送食的小太監(jiān),再也沒人進來過。
第四天清晨,他終于撐不住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扶著墻滑坐在地上。腳腕上的金鏈硌得他生疼,冰冷的寒意順著骨頭縫往里鉆,他第一次覺得,死亡離自己這么近。
“沈徹……你個混蛋……”他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朕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沈徹走了進來,看到地上的狼藉,眉頭皺了皺,目光落在蜷縮在墻角的蕭煜身上時,眼神閃了閃,快步走過去蹲下身,伸手探他的額頭。
“你還知道來?”蕭煜偏過頭躲開他的手,聲音嘶啞,卻還是帶著刺,“怎么?來看朕死了沒有?”
沈徹沒說話,只是解開披風(fēng),裹在他身上。披風(fēng)上還帶著外面的寒氣,卻比蕭煜身上的中衣暖和多了。
他把蕭煜打橫抱起來,走向床榻,動作算不上溫柔,卻很穩(wěn)當(dāng)。
“放開朕!”蕭煜掙扎著,卻沒什么力氣,只能任由他把自己放在床上,“沈徹,你這個偽君子,假惺惺地做什么?”
沈徹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粥,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遞到他嘴邊:“喝點粥,不然真要死了?!?/p>
“朕不喝!”蕭煜偏過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別用這些來惡心朕!”
沈徹也不勸,就拿著勺子在他嘴邊等著,粥的香氣一點點鉆進蕭煜的鼻子里,勾得他肚子咕咕叫。
他餓了太久,那點骨氣早就被餓得煙消云散了,只是嘴硬不肯低頭。
“陛下,”沈徹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您要是死了,誰來看著臣把這天下治理好呢?”
蕭煜愣住了。
他轉(zhuǎn)頭看著沈徹,對方的眼神很認真,沒有嘲諷,沒有冷厲,只有一種他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您不是總說,朕是昏君嗎?”蕭煜嗤笑一聲,“那你就自己當(dāng)這個明君去,何必來煩朕?”
“因為這天下,終究是姓蕭的?!鄙驈匕焉鬃油斑f了遞,“陛下,活著才有希望。您要是死了,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p>
蕭煜看著他手里的粥,熱氣模糊了沈徹的眉眼,他突然覺得,這個人或許并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壞。
至少,他沒有直接殺了自己。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張開了嘴。
溫?zé)岬闹嗷M喉嚨,帶著淡淡的米香,熨帖了空蕩蕩的胃。
他吃了幾口,突然就覺得委屈,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了下來,砸在沈徹的手背上,滾燙。
“沈徹,”他哽咽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你把朕鎖在這里,到底想干什么?”
沈徹拿著勺子的手頓了頓,他抬起頭,看著蕭煜通紅的眼睛,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陛下,您該學(xué)著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