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回暖那日，甄嬛差浣碧送了個描金漆盒來碎玉軒。

彼時安陵容正坐在廊下曬暖，手里捏著根細(xì)針給帕子繡邊，

見浣碧掀簾進(jìn)來，忙擱了針線要起身，卻被浣碧笑著按住了：“安小主快坐著，小主特意囑咐了，不用多禮的?！?/p>

那漆盒打開時，里頭疊著件月白色的軟緞夾襖，領(lǐng)口袖沿都繡著銀線纏枝蓮，針腳細(xì)密得看不見線頭，日光底下一晃，銀線泛著柔和的光，瞧著就知是上好的料子。

安陵容指尖剛觸到緞面，就覺那料子軟得像云絮，比她身上這件洗得發(fā)舊的湖藍(lán)布衫不知好了多少，忙抬頭謝恩：“勞煩莞姐姐掛心，還特意送了衣裳來?！?/p>

浣碧站在一旁，臉上帶著幾分得意的笑：“我們小主說呢，這料子軟和，最配安小主的性子。前兒內(nèi)務(wù)府剛送來的新花樣，小主瞧著好，就給您留了一件?！?/p>

安陵容把夾襖輕輕攏在手里，正想再說句謝話，眼角余光卻瞥見浣碧身上穿的那件——竟是同色的軟緞，連袖口的纏枝蓮紋樣都分毫不差，只不過她那件是家常半臂，安陵容手里的是正經(jīng)夾襖罷了。

方才還暖融融的心思，瞬間就涼了半截。她捏著夾襖的手指緊了緊，指尖陷進(jìn)軟緞里，連帶著心口都像是被什么東西硌了下。

浣碧是甄嬛身邊的大丫鬟，雖說算半個主子姑娘，可終究是奴婢。

甄嬛把和丫鬟一樣的料子做成衣裳送她，是真覺得這料子配她，還是壓根沒把她和浣碧區(qū)分開？

前幾日去棠梨宮坐，甄嬛還笑著拉她的手說“咱們姐妹里頭，就數(shù)你性子最柔，該穿些素凈又體面的”，如今送來的衣裳，卻和浣碧撞了樣。

是她多心了？還是甄嬛心里，她本就和浣碧差不離？

“安小主怎么了？是不喜歡這顏色？”浣碧見她半晌沒說話，臉上的笑淡了些，試探著問了句。

安陵容忙回過神，勉強(qiáng)牽了牽嘴角，把夾襖往盒子里放了放：“沒有，料子很好，多謝莞姐姐了。

勞煩浣碧姑娘跑這一趟，快請坐，我讓青黛給你倒茶?！彼f話時聲音比往常低了些，連帶著笑意都浮在臉上，沒沉到底。

浣碧是個機(jī)靈的，怕是也瞧出了幾分，只推說“小主還等著回話呢，茶就不喝了”，又客套了兩句便走了。

人一走，安陵容就把那漆盒往旁邊小幾上一擱，自己縮回軟榻里，背對著外頭，肩膀輕輕塌著。青黛端著剛沏好的菊花茶過來，見她這模樣，就知道方才那點(diǎn)子歡喜定是落了空。

“小主，嘗嘗這新曬的杭白菊？”青黛把茶盞放在她手邊，沒直接提衣裳的事，只揀些輕松的話說，“前兒托小祿子去御膳房那邊換的，說是今年新貢的，喝著清甜。”

安陵容沒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開口，聲音埋在臂彎里，聽著有些發(fā)悶：“青黛，你說……莞姐姐是不是沒把我當(dāng)回事？”

青黛挨著軟榻邊蹲下，拿起那漆盒打開，指尖拂過那件月白夾襖的銀線繡紋：“小主怎么這么說？這料子多好啊，摸著比咱們前兒領(lǐng)的那匹粗布軟和十倍，內(nèi)務(wù)府新到的貨，尋常小主還未必能得呢?！?/p>

“可浣碧也穿了一樣的?！卑擦耆菝偷剞D(zhuǎn)過頭，眼眶有點(diǎn)紅，卻強(qiáng)撐著沒掉淚，“她是丫鬟，我是……我是皇上的答應(yīng)啊。

莞姐姐把一樣的料子給我們倆做衣裳，這不是明擺著……”話沒說完，卻咽住了。

后面的話她沒說出口，青黛卻懂——她是怕自己在甄嬛心里，連個正經(jīng)主子的體面都沒有。

青黛拿起夾襖，對著日光照了照，慢悠悠地說：“小主您瞧這銀線，是蘇州新出的‘繞指柔’，繡的時候得用極細(xì)的針，稍不留神就斷了。

這纏枝蓮看著簡單，其實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得對得嚴(yán)絲合縫，內(nèi)務(wù)府的繡娘一天也就能繡這么一小塊。”

她頓了頓，把夾襖輕輕搭在安陵容膝上，“浣碧姑娘那件是半臂，針腳雖細(xì)，卻沒這夾襖上的講究——您瞧領(lǐng)口這圈蓮紋，是順著脖頸弧度繡的，穿上身才不硌。

袖口的銀線比她那件粗了半分，更禁得住磨。這哪是一樣的？分明是特意照著您的身量、您的穿戴習(xí)慣改了的?！?/p>

安陵容垂眼瞧著膝上的夾襖，指尖輕輕蹭過領(lǐng)口的繡紋，沒說話，可肩膀卻沒方才那么僵了。

“再說了，”青黛又道，“浣碧姑娘是跟著莞小主長大的，情分不同，穿些好料子也尋常。

可小主您想想，宮里那么多姐妹，莞小主得了新料子，頭一個想著給您留一件，這是把您放在心上呢。若是不看重，何苦費(fèi)這心思挑料子？直接送些宮里常見的云錦也就罷了。

她知道您素凈，不愛那些花紅柳綠的，才選了這月白軟緞；知道您身子弱，夾襖比半臂更暖，才做了夾襖送來?！?/p>

青黛拿起茶盞遞到安陵容手里：“小主您細(xì)想，要是真沒把您當(dāng)回事，犯得著特意讓人送來？浣碧姑娘穿同款半臂，說不定還是莞小主故意的呢。

讓旁人瞧見了，只當(dāng)是您和她親近，連身邊人穿的料子都跟著您沾光，反倒沒人敢輕慢了碎玉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