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燼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教學樓。
初春的冷風像一記耳光抽在他臉上,帶著股干冽的塵土味兒,稍微驅(qū)散了點胸腔里那股莫名黏膩的燥熱。他放緩了腳步,雙手插進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褲袋里,指尖又無意識地捻起那個冰涼的金屬拉鏈頭,來回滑動。
“咔噠…咔噠…”
規(guī)律的輕微響動勉強壓下了腦海里翻騰不休的雜音——那首陰魂不散、刻毒稚嫩的童謠,夢里那冰冷窒息的攥握感,還有……紀修那雙平靜得過分,仿佛能洞穿一切卻又毫無波瀾的眼睛。
“很巧妙的思路?!?/p>
那聲音不高,甚至沒什么情緒,像一片羽毛,卻偏偏落在他這片常年冰封的死水上,激起了一圈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心慌的漣漪。
操。 他舌尖抵著上顎,無聲地罵了一句,試圖把那個穿著筆挺白襯衫、紐扣扣到最上面一顆的身影從腦子里徹底驅(qū)逐出去。一個優(yōu)等生,一個老師眼中的寶貝疙瘩,跑來跟他這種“黑暗主宰”說這個?是同情?是施舍?還是他媽的另一場更高級的捉弄?
可紀修的眼神里沒有那些他早已熟悉到厭惡的東西。沒有憐憫,沒有輕蔑,沒有居高臨下的好奇,就像……就像只是單純地陳述一個他觀察到的事實,如同陳述“今天天氣不好”一樣自然。
這才最他媽不對勁。 林燼心里那股無名火蹭地冒起來,燒得他喉嚨發(fā)干。
“燼哥!等等我們!”趙強和另外兩個哥們兒喘著氣從后面追了上來,一把勾住他的肩膀,汗味和煙味混雜著傳來,“咋了?真被年級第一嚇跑啦?他找你干嘛?老李又讓你去辦公室喝茶?”
“放屁!”林燼猛地揮開他的手,動作幅度大得帶起一陣風,語氣惡劣得像點了火的炮仗,“老子餓了下樓,不行?”
“行行行!黑暗主宰餓了,小的們豈敢不從?”趙強最會看臉色,立刻嬉皮笑臉地打圓場,重新?lián)ё∷叭ダ系胤??網(wǎng)吧門口炒粉加蛋,管夠!”
“嗯?!绷譅a從鼻腔里哼出一聲,被哥們兒簇擁著往前走。周圍是放學后特有的喧囂浪潮,吵嚷聲、笑罵聲、籃球砸地的砰砰聲,混雜著塵土和汗水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嘈雜、混亂,卻有著某種簡單直接的規(guī)則。剛才教室里那短暫而詭異的交鋒,像是一個失真的音符,突兀地插入他慣常的樂章,讓他渾身不自在。
他埋頭用力嚼著炒粉里煎得焦香的雞蛋,仿佛能把腦海里那個平靜的眼神和那句“很巧妙的思路”也一同嚼碎、吞咽下去,徹底消化在胃袋里,再不見天日。
……
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物理課。
李老師講課永遠富有激情,講到興奮處唾沫橫飛,眼鏡片上都是點點白光。講到能量守恒的綜合應用時,他擦擦眼鏡,目光在教室里掃了一圈,像在尋找合適的試驗田。
“關(guān)于這個知識點,我們換個思路,來個拓展……”他狀似無意地在黑板上畫了個復雜的電路圖,又添上幾個變量,難度明顯超綱,顯然是給那些瞄準競賽的學生提味的。
教室里一片低低的哀嚎和竊竊私語,好學生們都皺著眉,埋頭在草稿紙上唰唰計算,空氣里彌漫著緊張的沉默。
李老師踱著步子,慢悠悠地晃到教室最后一排,手指關(guān)節(jié)“叩叩”兩聲,敲了敲林燼堆著幾本漫畫書的桌角。
“林燼,你來說說看?”
唰地一下,幾乎大半個教室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好奇的、看熱鬧的、幸災樂禍的。誰不知道林燼上課除了睡覺就是涂鴉?李老師這分明是故意為難。
林燼嘖了一聲,極其不耐煩地慢吞吞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瞥了一眼黑板上的題圖,腦子里幾乎本能地閃過幾個公式模型和能量流向。他討厭這種被所有人注視的感覺,尤其是這種帶著審視和等著看笑話的注視。
他張口,習慣性地想用最混賬、最敷衍的方式胡說八道一通,趕緊把這尷尬的環(huán)節(jié)混過去。
然而,就在他抬眼的瞬間,視線不經(jīng)意地撞上了前排回過頭來的紀修。
紀修只是極快地看了他一眼,鏡片后的目光依舊沉靜,沒有任何鼓勵或期待,也沒有旁人那種看熱鬧的興致,就像中午那時一樣,只是……看著。然后他又極其自然地轉(zhuǎn)了回去,低頭繼續(xù)寫自己的東西,側(cè)臉線條冷靜而專注。
就那么一眼,林燼到嘴邊的混賬話突然就卡在了喉嚨里。
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一股莫名的煩躁和另一種更陌生的情緒交織著涌上來,讓他猛地抓了一把頭發(fā),發(fā)茬刺著掌心。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用一種極快、極不耐煩、幾乎像是找茬的語速,夾雜著幾個他自己胡編的、游戲里常用的“黑話”術(shù)語,三言兩語,把解題最核心的能量轉(zhuǎn)換和簡化思路掰扯了出來。過程粗糙得可怕,用詞也極其不標準,但每一個點都直指要害,甚至帶著點令人瞠目的、劍走偏鋒的巧勁。
說完,他也不等李老師反應,直接“哐當”一聲重重坐了回去,把后腦勺重新對著所有人,渾身散發(fā)著“別他媽再來煩我”的氣息。
教室里陷入了一種更詭異的安靜。幾個物理拔尖的學生臉上露出恍然和難以置信的表情。
李老師自己也愣了兩秒,隨即眼睛猛地亮起來,激動得差點把手里的粉筆捏斷:“對!對對對!就是這個思路!跳出了所有常規(guī)解法!林燼,你……”他顯然還想說什么褒獎的話,但看著那顆寫滿“拒絕交流”的后腦勺,只好把話強咽回去,轉(zhuǎn)為興奮地對著全班,手指用力點著黑板,“大家注意?。×譅a同學這個想法非常非常巧妙!它直接抓住了本質(zhì)!對我們開拓思路極其有幫助……”
后面的夸獎林燼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能感覺到那些落在他后背上的目光,驚疑的、探究的、難以置信的。這讓他如芒在背,比直接嘲笑更讓他難受。但他腦子里反復回放的,卻是紀修剛才那個平靜無波、轉(zhuǎn)瞬即逝的回眸。
他沒有像別人一樣等著看笑話。他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驚訝。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林燼一定能答出來一樣。
這個念頭像一根細小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刺入林燼混亂的思緒,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顫。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點疼痛才勉強壓下了心里翻涌的驚濤駭浪。
除了爺爺奶奶和李老頭,還沒人這么肯定自己。
下課鈴像是救贖般響起。林燼幾乎是彈起來的,第一個拎起那個臟兮兮的書包,單肩甩到背上,低著頭快步?jīng)_出了教室門。他需要尼古丁,需要網(wǎng)吧里震耳欲聾的鍵盤敲擊和游戲音效,需要哥們兒插科打諢的臟話,需要點什么實實在在的東西來填滿腦子里那個不斷回放著一個平靜眼神的空洞。
他幾乎是跑著穿過喧鬧的走廊,卻在樓梯拐角,被一個清潤溫和的聲音精準地叫停。
“林燼同學?!?/p>
林燼腳步猛地一頓,背影瞬間僵直。陰魂不散。
他咬著后槽牙,極其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臉上每一寸表情都寫滿了“找茬”兩個字:“又干嘛?好學生現(xiàn)在兼職科代表了?還負責催人交作業(yè)?”他故意把話說得又沖又難聽,試圖筑起一道堅固的防線。
紀修站在幾步開外,夕陽透過走廊窗戶,在他干凈的白襯衫上鍍了一層淺金色的光暈。他手里拿著一個略顯厚實的牛皮紙文件袋,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完全沒聽出他話里帶刺的敵意。
“不是。”他回答得簡單直接,將文件袋遞過來,“這是李老師整理的近幾年物理競賽初選的真題和他的一些筆記心得。他讓我拿給你?!?/p>
林燼盯著那個黃色的文件袋,像盯著一個陷阱。紙袋看起來干凈、挺括,透著一種與他格格不入的正式和學術(shù)氣息。
“我中午說了,”他硬邦邦地回絕,視線撇開,落在旁邊斑駁的墻壁上,“再說?!?/p>
“李老師說,看不看隨你?!奔o修的手臂依舊平穩(wěn)地伸著,沒有一絲要收回的意思,語氣也沒有半分勉強,“他說,你的思路很珍貴,不該被埋沒?!?/p>
走廊里人來人往,放學的人流逐漸密集起來。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他們這極端不協(xié)調(diào)的組合,投來好奇和打量的目光。
林燼被這些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血液里那股熟悉的暴戾因子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只想著盡快結(jié)束這場令人極度不適的對話。他猛地伸手,幾乎是搶一般將那文件袋奪了過來,粗糙的動作讓里面的紙張嘩啦作響,在安靜的角落顯得格外突兀。
“行了吧?”他語氣沖得像要打架,惡狠狠地瞪著紀修,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厭惡或者害怕。
但紀修只是像是完成了一項既定任務,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他轉(zhuǎn)身欲走,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極其細微的事情,停住腳步,側(cè)過頭。
他的目光輕輕落下,掠過林燼還緊緊攥著文件袋、指節(jié)甚至有些發(fā)白的手,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喧囂:
“星三角變換,那一步,很漂亮?!?/p>
說完,他沒等林燼有任何反應——沒有反駁,沒有怒罵,甚至沒有一絲表情變化——便轉(zhuǎn)身,步態(tài)從容地走下樓梯。白襯衫的挺括背影很快消失在旋轉(zhuǎn)樓梯的拐角,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林燼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手里那個突如其來的、燙手山芋般的文件袋,仿佛還殘留著對方指尖一絲微涼的、與他掌心灼熱溫度截然不同的觸感。
周圍是沸騰的放學浪潮,吵嚷聲、嬉笑聲、奔跑的腳步聲不絕于耳,整個世界充滿了生動的噪音。
可林燼卻覺得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突然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絕對的安靜。
靜得只剩下那句“很漂亮”,清晰得可怕,一遍遍在他空洞的耳邊回響,撞擊著鼓膜。
不是“很巧妙”,不是“可以”,不是“還行”。
是“很漂亮”。
一個他從未想過,會從那樣一個人口中說出,并且是用來形容自己的詞。
他猛地低下頭,盯著那個牛皮紙袋,像是看著一個從天而降、不知該如何處置的炸彈。它沉甸甸的,壓得他手腕發(fā)酸,也壓得他心口發(f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