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人心煩意亂。密集的雨點砸在老宅的玻璃窗上,噼啪作響,織成一片灰蒙蒙的雨幕,將世界隔絕在外。屋子里光線晦暗,只有一盞暖黃色的落地?zé)粼诮锹鋻暝?,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也將你蜷縮在沙發(fā)里的身影拉出一道孤單的影子。
你的目光,卻無法控制地追隨著另一個身影——夏以晝。他在廚房里忙碌,背影挺拔而熟悉。開火,燒水,切姜絲,動作流暢得像是重復(fù)過千百遍。確實如此。過去的每一個雨天,他都會這樣為你煮一碗驅(qū)寒的姜茶。你體質(zhì)偏寒,容易手腳冰涼,這是他念叨了無數(shù)遍的“常識”,也是他恪守了無數(shù)次的“職責(zé)”。
水沸了,白色的水汽氤氳開來,模糊了他側(cè)臉的線條。你的心像是被那蒸汽燙了一下,猛地縮緊。
一周。距離那個天崩地裂的夜晚,僅僅過去了一周。那一晚,也是這樣的雨聲。那一晚,他為了從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中保護你,動用了你從未想象過的、絕非普通人能擁有的力量。那一刻,他眼中閃過的不是你熟悉的溫柔,而是冰冷的、屬于陌生領(lǐng)域的銳利和殺伐。然后,便是那句將你整個世界徹底擊碎的話?!靶√O果,看著我…聽我說…我從來…就不是你的哥哥?!?/p>
十年。整整十年。你人生中幾乎所有穩(wěn)固的、可靠的、溫暖的記憶,都與他“哥哥”的身份緊密纏繞。半夜替你掖好的被角,青春期替你擋掉的爛桃花,發(fā)燒時徹夜守在床邊測量體溫的額頭,犯錯時替你扛下責(zé)罰的背影……這一切,此刻都在腦海里瘋狂翻騰,帶著令人作嘔的、虛假的色彩。
瓷碗與玻璃茶幾接觸,發(fā)出清脆的輕響?!昂攘伺碜?,別又感冒了?!彼哌^來,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甚至帶著他慣有的、對你的一點無可奈何的縱容。仿佛那一晚的真相揭露只是一場噩夢。
你看著那碗澄黃的姜茶,熱氣裊裊上升,帶著辛辣的甜香。曾經(jīng)這是你最安心的味道。你的手指微微抬起,卻在觸碰到溫?zé)岬耐氡跁r,像被火焰灼傷一般猛地彈開。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出,落在深色的茶幾面上,暈開一片狼狽的水漬。
“夠了?!蹦愕穆曇舯认胂笾懈?,像淬了冰,連你自己都感到陌生。
夏以晝的手僵在半空。那雙總是盛滿笑意和暖意的眼睛,幾不可察地暗了一下,但幾乎是瞬間,那層溫和的面具又完美地覆了上去。他抽出紙巾,習(xí)慣性地去擦拭桌上的水漬,語氣甚至帶著點哄勸:“小心點,沒燙著吧?”
這種自然而然的無微不至,此刻成了最尖銳的諷刺?!皠e再演了?!蹦闾痤^,目光像冰冷的針,直直刺向他,“你已經(jīng)說過了,從來不是我哥哥。那現(xiàn)在這又算什么?夏以晝先生?”“夏以晝”三個字,你咬得極重,仿佛要嚼碎這個你叫了十年“哥哥”的名字。
空氣瞬間凝滯。窗外的雨聲趁虛而入,變得無比喧嘩,填充著兩人之間令人窒息沉默。時間似乎被拉長,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他擦拭的動作慢了下來,最終停止。紙巾在他指尖被無意識地攥緊,揉成一團。
“我只是想照顧你。”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低啞,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粗糙感。
“以什么身份?”你不依不饒,每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刀刃,但你不確定,這刀刃究竟是想刺傷他,還是想捅穿這令人絕望的、虛假的溫情幕布,“陌生人?仇人?監(jiān)視者?還是你背后那個……‘組織’派來圈養(yǎng)我的看守?”
“看守”兩個字,讓夏以晝的下頜線驟然繃緊。他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他可能泄露的情緒。這個表情你太熟悉了——每當(dāng)你任性、鬧脾氣、說重話時,他總會露出這種混合著無奈、縱容和一絲不易察覺疲憊的神情。過去,這總是能讓你心軟??涩F(xiàn)在,這表情像毒針一樣刺入你的眼睛。
“我不知道該怎么定義?!彼拱?,聲音里透出一種深切的無力感,他沒有看你,目光落在那些水漬上,“但我對你的關(guān)心……不是假的。”
“哪一部分不是假的?”你幾乎要嗤笑出聲,但眼眶卻不爭氣地發(fā)熱,酸澀洶涌而上,“是半夜替我蓋被子?是替我擋掉那些你不喜歡的追求者?還是我發(fā)燒時整夜守在我床邊,握著我的手?這些,‘不是哥哥’的你,告訴我,你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做的?嗯?憐憫?任務(wù)?還是……別的什么更可笑的東西?”
夏以晝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他轉(zhuǎn)過身,幾步走到窗邊,背對著你,望向窗外一片混沌的雨幕。他的肩膀緊繃,襯衫布料之下,肌肉的輪廓清晰可見。這個你依賴了、注視了無數(shù)次的背影,此刻陌生得讓你心臟絞痛。
“你要我徹底消失嗎,小蘋果?”他的聲音從窗前傳來,被雨聲切割得有些模糊不清,“如果你說‘是’,我會走。從此不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p>
你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恨意與一種該死的、根深蒂固的依賴感瘋狂撕扯著你。他是騙了你,用一個巨大的、殘忍的謊言偷走了你十年的人生,甚至可能與你家族的悲劇息息相關(guān)。可他也是那個……會在雷雨夜默默坐在你門外走廊上、直到你害怕地睡去才離開的守護者;是那個記得你所有幼稚的喜好與無厘頭厭惡的細心人;是那個為你打過無數(shù)場架、擦過無數(shù)次眼淚的……你不知道現(xiàn)在該如何定義的存在。
“走?”你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尖銳的顫抖,“然后呢?讓你背后那些人換個更隱蔽的方式繼續(xù)監(jiān)視我?或者干脆把我處理掉?夏以晝,你和你背后的東西,毀了我的家,奪走了我真正的家人,然后扮演了十年救苦救難的‘哥哥’。你覺得一句‘會走’,就能讓你自己解脫嗎?就能償還這一切嗎?”
這是你能想到的、最惡毒的指控,直刺他最深、最不可能回避的負罪感。夏以晝霍然轉(zhuǎn)身。臉上慣常的溫和面具終于徹底碎裂。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睛里卻翻滾著黑沉沉的、你完全看不懂的情緒風(fēng)暴。你感到一陣尖銳而殘酷的快意,但緊隨其后的,卻是更洶涌的自我厭惡。
看啊,你們果然成了彼此最了解也最致命的武器,清楚地知道如何用一句話,就讓對方痛徹心扉?!澳悄愀嬖V我,”他問,聲音異乎尋常的平靜,卻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悸,“我到底該怎么辦?繼續(xù)若無其事地做你的‘哥哥’?我試過了,小蘋果,我試了這一周。每一次你下意識叫我‘哥’,每一次你像剛才那樣靠近我又突然退開……這比我過去經(jīng)歷過的任何任務(wù)、任何刑罰都更煎熬?!?/p>
他向前邁了一步,褪去了所有你熟悉的偽裝,某種更深層、更危險、更真實的東西從他眼底浮現(xiàn),幾乎讓你想要后退?!澳銌栁乙允裁葱那樽龅模俊彼读艘幌伦旖?,形成一個近乎殘酷的弧度,“好,我告訴你。是以一個看著你從小女孩長成大人、無法控制地被你吸引的男人的心情。是以一個明知道這一切從開始就是錯、卻眼睜睜看著自己越陷越深的蠢貨的心情。保護你是本能,欺騙你是原罪。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嗎?小蘋果?”
你徹底驚呆了。血液瘋狂地沖上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冰冷的眩暈和一片空白的嗡鳴。這不是你預(yù)想中的任何一種答案——憤怒的辯解、冷漠的否認、或是蒼白的道歉。這答案比所有預(yù)想都更可怕。它像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撕開了最后一層搖搖欲墜的遮羞布,讓那些你過去十年間偶爾察覺、卻又不敢深究的、那些親密瞬間里所有不對勁的漣漪和心跳,全部有了駭人而清晰的答案。
“叮鈴鈴——!”玄關(guān)處那臺老式座機電話,就在這最緊繃、最一觸即發(fā)的時刻,毫無征兆地尖銳響起。刺耳的鈴聲像一把利刃,驟然劈開了屋內(nèi)幾乎要凝固的空氣。你們同時猛地一震,像是從一場瀕臨窒息的夢魘中被強行驚醒。
夏以晝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率先移開幾乎要將你釘穿的目光。他大步走過去,接起電話?!拔梗俊彼穆曇艋謴?fù)了某種工作式的冷峻,聽不出情緒。那邊說了幾句什么,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凝肅而專業(yè),所有外泄的情感被迅速收斂,壓縮回冰冷的軀殼深處?!爸懒?。我十分鐘后到。”
“咔噠”一聲,他掛斷了電話。沒有片刻遲疑,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利落地穿上。動作間,他又變回了那個冷靜、高效、屬于某個神秘組織的成員夏以晝。只是在擰開門把手,即將踏入門外那片冰冷雨夜的前一秒,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鎖好門?!彼穆曇舾糁昴粋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又冰冷得不容置疑,“無論你有多恨我,記住,現(xiàn)在只有我能真正保護你。而你想知道的關(guān)于你家族、關(guān)于你父母真相的一切……”他側(cè)過臉,余光掃過你蒼白的面容?!爸挥形夷軒阏业酱鸢浮!?/p>
門被輕輕帶上,發(fā)出沉悶的合攏聲。他消失了。你獨自被留在驟然空蕩下來的客廳里??諝庵羞€殘留著姜茶辛辣微甜的氣息,以及他最后留下的、冰冷又滾燙的話語。恨意、困惑、背叛感,還有一種你打死也不愿承認的、因為他那番話而失控的心跳,絞成一團混亂不堪、滿是尖刺的藤蔓,將你緊緊纏繞,幾乎要勒入血肉。
謊言結(jié)成的厚繭已經(jīng)被撕開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但你們誰都沒有準備好,面對即將從這繭中爬出的,究竟是怎樣的怪物,以及彼此之間這段扭曲畸形的關(guān)系,又該何去何從。
雨,還在不停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