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司藥房時，已近正午。院內(nèi)依舊忙碌，藥氣蒸騰，仿佛永巷那片刻的陰森瘋癲只是另一個世界的幻覺。

姜司藥正焦頭爛額地清點(diǎn)著一批剛送到的鮮草藥，見夏檸回來，只抬眼皮掃了她一下，不耐煩地?fù)]揮手：“既回來了就趕緊干活！那邊一堆藿香等著搗呢！磨磨蹭蹭的！”

并無多余的問話，似乎對她去了哪里、見了何人毫不關(guān)心，只在意她能否趕緊回來充當(dāng)勞力。

夏檸低眉順眼地應(yīng)了聲“是”，快步走到指定的藥臼前，拿起搗桿，機(jī)械地重復(fù)起捶打的動作。咚、咚、咚……沉悶的聲響敲擊著耳膜，卻蓋不住她心中翻涌的驚濤。

含翠破碎的囈語，小宮女驚恐的警告，還有那甜膩詭譎的氣味，如同鬼魅般纏繞不去。父親臨死前絕望的眼神與含翠癲狂的面孔在她眼前不斷交疊。

她必須將永巷的見聞，尤其是含翠那句未竟的“夏太醫(yī)……救……”，盡快告知秦老！這或許是揭開父親蒙冤一角的關(guān)鍵！還有袖中那兩包取自廢藥處的可疑之物，也需他辨認(rèn)。

但如何離開這宮禁重重之地？

她一邊搗藥，一邊飛速思索。昨日是緊急征調(diào)，今日若想正常離去，需有憑信。直接去找姜司藥討要出宮手令？以何理由？一個西市藥鋪的學(xué)徒，滯留宮中一夜已是特殊，再主動求去，難免惹人生疑。尤其在她剛?cè)ミ^永巷之后。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陽光逐漸西斜，將藥房的窗欞拉出長長的影子。

就在夏檸心焦如焚之際，機(jī)會卻自己送上了門。

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太監(jiān)快步走進(jìn)院子，徑直找到姜司藥，尖著嗓子道：“姜司藥，貴妃娘娘鳳體漸安，陛下心喜。太醫(yī)署傳話，西市征調(diào)來的藥材和人手，可用到此為止。著令即刻清點(diǎn)剩余藥材，登記造冊，原路發(fā)還。那個藥鋪學(xué)徒，也打發(fā)回去吧?！?/p>

姜司藥聞言，似是松了口氣，又似有些遺憾沒能多在貴人面前表現(xiàn)，但也不敢多言，連忙應(yīng)道：“是是是，謹(jǐn)遵上諭。我這就辦理?！?/p>

她轉(zhuǎn)身便吩咐手下宮人清點(diǎn)藥材，又對夏檸道：“你，去那邊幫著核對數(shù)目，無誤后便可隨車出宮了?！?/p>

夏檸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恭順道：“是?！?/p>

她強(qiáng)壓下急切，認(rèn)真核對著藥材種類和數(shù)量，確保無一錯漏。她知道，越是此時，越不能出半點(diǎn)差錯。

藥材清點(diǎn)完畢，裝上來時的青篷馬車。那為首的內(nèi)侍驗(yàn)看過冊子，對夏檸抬了抬下巴：“上車吧?！?/p>

依舊是那輛來時的馬車，車簾落下，隔絕了宮苑的景象。車輪滾動，碾過青石路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轆轆聲。

夏檸安靜地坐在車廂內(nèi)，背脊挺直。這一次，她清晰地感覺到馬車駛出了安禮門，穿過了漫長的夾道，最終匯入了長安城喧鬧的市井聲響之中。

宮墻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但那無形的壓迫感卻并未完全消散。

馬車在西市口停下。那內(nèi)侍掀開車簾，冷冷道：“到了，下去吧?！?/p>

夏檸下了車，青篷馬車毫不停留，立刻調(diào)頭駛離，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她站在原地，傍晚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周圍是熟悉的市井喧囂，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嬉鬧聲撲面而來，恍如隔世。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立刻奔向布政坊秦老住處的沖動，先快步朝著濟(jì)世堂走去。

鋪?zhàn)娱T開著，杜仲正站在柜臺后發(fā)愣，眼神里滿是擔(dān)憂。一見夏檸回來，他頓時松了口氣，急步迎出來：“寧夏！你回來了！宮中沒為難你吧？”

“沒有，師父?！毕臋幾哌M(jìn)鋪?zhàn)?，放下藥囊，語氣盡量放松，“只是幫忙分揀炮制藥材，活計(jì)重些，并無他事?！?/p>

杜仲上下打量她，見她確實(shí)無恙，這才真正放下心來，絮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真是無妄之災(zāi)……餓了吧？灶上還溫著粥……”

“師父，我不餓?！毕臋幋驍嗨?，神色凝重起來，“我需立刻出去一趟，尋幾味罕見的藥引子，白日里想起一方，或?qū)⒓覌鹱拥男募掠幸??！?/p>

杜仲不疑有他，只當(dāng)她又鉆研制藥，點(diǎn)頭道：“去吧，早些回來，天色將晚了?！?/p>

夏檸應(yīng)了一聲，重新背上藥囊，快步而出。她沒有走向常去的東市藥材行，而是徑直鉆入人流，七拐八繞，朝著布政坊的方向疾行。

夕陽將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長。她心中急切，只盼盡快見到秦老，腳步不由越來越快。

然而，就在她穿過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弄時，身后不遠(yuǎn)處，兩個原本蹲在巷口看似閑聊的漢子，悄然站了起來，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他們的目光，如同黏膩的蛛絲，無聲無息地纏繞在她的背影上。

夏檸心有所感，腳步微頓，借著整理鬢發(fā)的動作，眼角余光向后掃去。

那兩人立刻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頭，假裝看向路旁的攤販。

是昨日來藥鋪尋釁的那兩人！他們竟還守著！

夏檸的心猛地一沉。宮中的眼線，竟布得如此之密？她剛出宮，便又被盯上了？是巧合，還是因?yàn)樗チ擞老?，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覺？

她不敢大意，立刻改變了策略，不再直奔布政坊，而是轉(zhuǎn)向西市最繁華的主街。那里人流如織，摩肩接踵，更易擺脫跟蹤。

她加快腳步，靈活地在人群中穿梭，時而駐足在某個攤位前拿起商品查看，時而側(cè)身讓過扛貨的力夫，利用一切機(jī)會觀察身后。

那兩人果然緊追不舍，距離逐漸拉近。

前方出現(xiàn)一個賣胡餅的攤子，爐火正旺，香氣撲鼻，圍了不少等待的食客。夏檸眸光一閃，快步擠了過去，趁著餅販轉(zhuǎn)身取餅的剎那，她猛地一矮身，從爐子和旁邊堆疊的貨箱縫隙中鉆了過去，同時手腕一翻，一枚銅錢精準(zhǔn)地彈入爐膛。

“嗤——”一聲輕響，爐火猛地竄起一股黑煙，夾雜著火星，惹得周圍等待的食客一陣驚呼騷動，紛紛后退躲避。

“哎呦！我的餅！”餅販急得大叫。

混亂之中，夏檸早已穿過人群，閃入另一條岔路，發(fā)足疾奔！

那兩人被突然的騷亂和黑煙阻了一瞬，待撥開人群追過來，岔路上早已不見了夏檸的蹤影。

“媽的！又讓這丫頭跑了！”高個漢子氣得低罵。

“追！分頭找！她肯定要去哪兒！”矮壯漢子臉色陰沉，兩人立刻分頭鉆進(jìn)縱橫交錯的巷弄之中。

夏檸一路不敢停歇，專挑人少的小巷穿行，繞了極大的圈子，反復(fù)確認(rèn)身后再無跟蹤，這才小心翼翼、心跳如鼓地敲響了布政坊小院的后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露出秦老驚疑不定的臉。見到是她，更是驚訝：“檸兒？你怎又……快進(jìn)來！”

夏檸閃身而入，氣息微喘，來不及多解釋，急聲道：“秦伯伯，我可能被盯上了！長話短說，我今日入宮，聽到了極緊要的事！”

她迅速將永巷見聞、含翠囈語、小宮女警告盡數(shù)道出，尤其強(qiáng)調(diào)了那句“夏太醫(yī)……救……”。

秦老聽完，臉色驟變，蒼白如紙，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聲音發(fā)顫：“他們……他們竟連舊日宮人也不放過！滅口！這是要趕盡殺絕??！”

“秦伯伯，那含翠所言‘夏太醫(yī)救’，是否意指我父親當(dāng)年或許曾試圖解救什么？或是以醫(yī)術(shù)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夏檸緊緊盯著他。

秦老眼神劇烈閃爍，似乎在回憶極痛苦的事情，半晌，才頹然道：“你父親……青臨他……當(dāng)年確曾私下對老夫感嘆過，說賢妃之癥頗有蹊蹺，似毒非毒，似病非病……他欲深究，卻遭上官申斥，令其不得再查……不久……不久便出了那樁滔天大禍……”

他猛地抓住夏檸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檸兒！聽伯父一句！此事水深不可測！牽扯之廣，遠(yuǎn)超你我想象！連宮中舊人都被一一清理，你今日之行，恐已打草驚蛇！萬萬不可再查下去了！”

夏檸卻緩緩搖頭，目光堅(jiān)定如鐵：“伯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已窺得一線，絕無回頭之理?！?/p>

她取出袖中那兩包油紙：“此物是我在宮中廢藥處所得，氣味甜膩詭異，請伯父看看，究竟是何物？”

秦老顫抖著手接過，打開其中一包，仔細(xì)辨認(rèn)那蠟塊殘?jiān)?，又嗅了嗅另一包的粉末，臉色愈發(fā)難看：“這……這像是……‘癡夢膏’的殘?jiān)〈宋镆嗍乔俺?，相傳以罌粟為主料，混合?shù)種迷幻之物制成，久服令人心智昏沉，依賴成癮，形銷骨立……其氣味正是甜膩中帶腥！宮中竟還有人用此等邪物？！”

幻夢紫，癡夢膏……前朝禁藥接連重現(xiàn)深宮！

夏檸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

就在這時，院墻之外，隱約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正由遠(yuǎn)及近，似乎朝著這小院而來！

秦老臉色劇變：“不好！怕是追來了！快！從后門走！”他猛地推開后窗，“穿過后面那片荒園，有一條僻靜小巷可通光德坊！快走！”

夏檸毫不猶豫，抓起那兩包油紙，塞入懷中，縱身躍出后窗。

“檸兒！活下去！”秦老在她身后，壓著嗓子嘶聲囑咐，眼中是老淚縱橫的絕望與擔(dān)憂。

夏檸回頭最后看了一眼秦老蒼白的臉，咬緊牙關(guān)，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了荒蕪的庭院雜草叢中。

她剛隱沒身形，前院便傳來了粗暴的敲門聲，以及兇厲的呵斥：“開門！奉命查案！”

夏檸的心跳與腳步聲在荒園中急促回蕩，她知道自己已徹底踏入了雷霆漩渦的中心，再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