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的bug如同一個被巧妙拆解的繩結(jié)，帶來的不僅是技術(shù)上的豁然開朗，更在兩人之間系上了一條無形的、更加緊密的紐帶。那次安靜的陪伴之后，林知夏感覺傅之恒似乎對她敞開了一點點更深層的東西——不再是僅僅分享此刻的時光，偶爾也會流露出關(guān)于過去的碎片。
一個周五的下午，兩人在圖書館自習(xí)。林知夏正在啃一篇艱澀的文學(xué)理論論文，遇到一個關(guān)于結(jié)構(gòu)主義符號學(xué)的概念，看得云里霧里。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想向身后的“百科全書”求助。
傅之恒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的屏幕，手指飛快地敲擊代碼，側(cè)臉線條冷靜利落。
林知夏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戳了戳他的胳膊。
傅之恒動作一頓，轉(zhuǎn)過頭，目光帶著詢問。
“這個地方，”林知夏指著論文上那個拗口的術(shù)語和復(fù)雜解釋，“你看得懂嗎？它這個能指和所指的關(guān)系，跟索緒爾的原初理論好像有點不一樣……”
傅之恒傾身過來，目光掃過那幾行文字，幾乎沒有思考，便開口道：“這是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延伸，批判了索緒爾的靜態(tài)二元論，強調(diào)意義在差異鏈條中的延遲和滑動?？梢詤⒖嫉吕镞_的《論文字學(xué)》和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雖然他們切入點不同?！?/p>
他的解釋清晰直白，一針見血，瞬間厘清了林知夏混亂的思路。
林知夏恍然大悟，同時又忍不住驚嘆：“你怎么連這個都懂？這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計算機范疇了吧？”
傅之恒沉默了一下，目光從書頁上移開，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語氣平淡地拋出一個讓林知夏愣住的消息：“我母親是大學(xué)文學(xué)教授，研究方向就是西方文論?！?/p>
林知夏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是她第一次聽傅之恒提起他的家人。她一直以為他這樣的理科天才，家庭環(huán)境大概也充滿了邏輯和公式。
“所以……你小時候……”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觸及什么不該碰的領(lǐng)域。
“嗯，”傅之恒似乎并不介意，只是語氣依舊沒什么波瀾，“家里書很多。她忙的時候，我就在她書房里自己看書。一開始是圖畫書，后來是各種小說，看不懂的字和理論，就自己查字典，或者等她有空時問?！?/p>
他說的輕描淡寫，但林知夏卻能想象出一個小男孩，安靜地蜷在堆滿厚重學(xué)術(shù)書籍的書房里，獨自與文字和思想為伴的畫面。這或許就是他性格中那份超乎同齡人的沉靜和早慧的來源？也解釋了他為何會對看似不相干的文學(xué)哲學(xué)領(lǐng)域有所涉獵。
“那你……父親呢？”林知夏忍不住又問，問完又覺得有些唐突。
傅之恒的表情似乎更淡了一些，但并沒有回避：“他是工程師。常年在國外項目上?！?/p>
語氣里聽不出太多情緒，但那種極致的平淡本身，或許就是一種答案。林知夏忽然明白了，他那種極度獨立、甚至有些孤僻的性格，以及那份超越年齡的冷靜和自持，或許都與這種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父母各自專注于自己的事業(yè)，他早早學(xué)會了與自己相處，用書本和知識構(gòu)建自己的世界。
“所以，”林知夏輕聲說，帶著一絲心疼，“你很小就習(xí)慣一個人了？”
傅之恒轉(zhuǎn)過頭看她，她的眼神清澈，里面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溫和的理解。他沉默了幾秒，才“嗯”了一聲，隨即又像是補充般說道：“也還好。書里有很多東西?！?/p>
他說得簡單，林知夏卻仿佛能看到那個小小的、孤獨卻豐盈的精神世界。她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又向他靠近了一步，觸摸到了冰山之下那深邃而復(fù)雜的根基。
“那……你現(xiàn)在還會經(jīng)常和他們聯(lián)系嗎？”她問。
“定期會通話?！备抵慊卮穑Z氣是那種匯報式的平穩(wěn)，“他們很支持我的選擇?！?/p>
支持，但可能并不足夠親近和理解。林知夏想。就像他選擇計算機，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選擇了一條與父母截然不同、更能體現(xiàn)自我意志的道路。
兩人之間一時沉默下來。圖書館的午后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灑下溫暖的光斑。
過了一會兒，傅之恒忽然主動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許：“小時候，有一次我試圖用她的話言學(xué)理論，構(gòu)建一個分析童話故事的程序?！?/p>
林知夏驚訝地看向他。這聽起來像是孩子氣的異想天開，但又非?！案抵恪?。
“后來呢？”她好奇地問。
“失敗了。”傅之恒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唇角，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憶，“變量設(shè)置太多，邏輯自洽不了。她笑了我好幾天，說我比她那些死板的研究生更有顛覆性?！?/p>
這是林知夏第一次聽他用這種近乎“輕松”的語氣提到過去，甚至帶著一絲極淡的、調(diào)侃的意味。她仿佛窺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更有人間煙火氣的傅之恒，一個也會在母親書房里搗蛋、會被家人笑話的小男孩。
“那你后來還試過嗎？”她笑著問。
“沒有。”傅之恒搖搖頭，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的代碼，“后來發(fā)現(xiàn)，純粹的代碼世界更簡潔優(yōu)美。”
但他的語氣里，并沒有對過去那個失敗嘗試的否定，反而像是一種對某種天真探索的溫和告別。
林知夏托著腮，看著他冷峻的側(cè)臉，心里軟成一片。她看到了他理性冰山之下，那被深深掩藏的、來自家庭和成長經(jīng)歷的復(fù)雜脈絡(luò)。孤獨，早慧，獨立，有著來自文科教授母親的思維熏陶和工程師父親的理性基因，這一切奇特地融合成了現(xiàn)在這個獨一無二的他。
了解他的過去，并沒有讓她覺得他更遙遠(yuǎn)，反而讓她覺得更加真實和……令人心疼又敬佩。
她忽然伸出手，輕輕覆蓋在他放在鼠標(biāo)的手背上。
傅之恒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敲擊鍵盤的動作徹底停下。他轉(zhuǎn)過頭，黑眸中帶著一絲訝異，看向她。
林知夏的臉微微泛紅，卻沒有收回手。她的掌心溫暖而柔軟，與他微涼的手背形成鮮明對比。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彼粗?，眼神真誠而溫暖，“我覺得……很厲害?！?/p>
她說的“厲害”，不僅僅是指他的聰明才智，更是對他獨自成長至今的所有經(jīng)歷的一種概括。
傅之恒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她，仿佛在分辨她話語和眼神里的含義。良久，他反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指尖穿過她的指縫，是一個緩慢而堅定的十指相扣的動作。
他的掌心溫?zé)?，帶著一絲薄繭，摩擦著她的手背，帶來一陣令人心悸的酥麻。
“嗯?！彼偷偷貞?yīng)了一聲，目光再次回到屏幕，但握著她的手卻沒有松開，反而收得更緊了一些。
仿佛通過這個簡單的動作，將那些鮮為人知的過去，與此刻掌心交織的溫度，悄然連接在了一起。
陽光靜謐，歲月無聲。圖書館里只有書頁翻動和鍵盤敲擊的細(xì)微聲響。
而桌下，兩人十指相扣的手，緊密地聯(lián)結(jié)著，訴說著比言語更深沉的懂得與親近。
他的過去，她未曾參與，但此刻，她正在走進他的現(xiàn)在，并期許著未來。那些孤獨的歲月，似乎也因為這份緊握的溫暖，而被悄然照亮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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