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區(qū)的生活與弄堂截然不同。
這里沒有擠挨挨的屋檐下傳來的鄰里閑話，沒有清晨倒馬桶的尷尬聲響，也沒有那些熟悉卻又刺痛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的寧靜，靜得讓易遙有些不適應(yīng)。
新公寓在一棟老式居民樓的四層，只有一室一廳，廚房小得轉(zhuǎn)不開身，衛(wèi)生間需要與另一戶共用。但窗戶朝南，陽光能直射進屋里，在地板上鋪開一片明亮的光斑。
林華鳳真的賣掉了按摩椅，在一家小服裝廠找到了縫紉的工作。每天早出晚歸，手指上常常帶著被針扎破的創(chuàng)可貼。她不再罵罵咧咧，變得沉默寡言，但會在易遙睡前默默在她床頭放一杯溫水。
易遙轉(zhuǎn)學(xué)到了郊區(qū)的一所普通高中。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她成了班級里最安靜的插班生，獨來獨往，上課坐在最后一排，午飯時一個人在天臺吃便當(dāng)。
這種“正?！钡纳畋驹撌撬龎裘乱郧蟮?，卻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不真實。
——
“易遙同學(xué)，能請你回答這個問題嗎？”
數(shù)學(xué)課上，老師突然點名。易遙恍惚中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全班同學(xué)都轉(zhuǎn)頭看著她。她慌亂地站起來，大腦一片空白。
“對不起，我沒聽清問題。”她低聲說。
老師嘆了口氣：“請坐吧，下課后來我辦公室一趟。”
下課后，易遙忐忑地走向教師辦公室。這種被單獨叫去談話的場景，勾起了她不好的回憶。
“易同學(xué)，你轉(zhuǎn)學(xué)來已經(jīng)兩周了，但似乎一直無法融入課堂?！睌?shù)學(xué)老師說，“各科老師都反映你上課經(jīng)常走神，作業(yè)也完成得馬馬虎虎。是有什么困難嗎？”
易遙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沒有，老師。我會努力的。”
“如果你的家庭有什么困難，可以跟學(xué)校說...”
“沒有困難?！币走b迅速打斷，“真的沒有。我會注意聽講的?！?/p>
老師看著她，眼神中有關(guān)切也有懷疑，但最終只是點點頭：“好吧，你先回去。記住，有問題可以找老師談?wù)??！?/p>
走出辦公室，易遙靠在墻上，長長舒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為什么無法集中精神——那些過去的畫面總是不請自來，闖入她的腦海。河水的冰冷，同學(xué)們的嘲笑，唐小米惡毒的眼神，顧森湘蒼白的臉...
還有顧森西和齊銘。他們已經(jīng)兩周沒有聯(lián)系了。
——
周末，易遙去附近超市采購日用品。在泡面貨架前猶豫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吃這么多泡面可不健康?！?/p>
易遙猛地回頭，看見顧森西站在那兒，手里拿著一袋蘋果，笑得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你...怎么在這里？”易遙驚訝得說不出連貫的句子。
“跟蹤你啊?！鳖櫳鏖_玩笑地說，看到易遙的表情后趕緊正經(jīng)起來，“開玩笑的。我姑姑家住這附近，我來串門。剛才在街上看到你覺得眼熟，就跟過來了?！?/p>
他打量著她：“怎么樣？新地方還習(xí)慣嗎？”
易遙點點頭，又搖搖頭：“還好。就是太安靜了?！?/p>
“安靜不好嗎？”顧森西拿起她籃子里的泡面，放回貨架，換成一把新鮮面條和一些蔬菜，“比我們學(xué)校那種‘熱鬧’強多了吧？”
易遙沒有反駁。她看著顧森西自然地在她的購物籃里添加食材，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齊銘怎么樣？”她換了個話題。
顧森西的動作頓了頓：“他啊，還好吧。最近埋頭學(xué)習(xí)，說是要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我覺得他是在逃避什么?！?/p>
結(jié)賬時，顧森西堅持替易遙付了錢?！熬彤?dāng)是慶祝你新生活的禮物。”他說。
走出超市，夕陽西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送你回去?！鳖櫳髡f，“別拒絕，我知道你住哪棟樓。”
路上，顧森西終于提到了那個話題：“唐小米被正式起訴了。過失致人死亡罪和校園欺凌多項罪名?！?/p>
易遙停住腳步：“會判刑嗎？”
“可能吧，她滿了十六周歲，要負刑事責(zé)任了?！鳖櫳鞯恼Z氣復(fù)雜，“聽說她父母在到處求人，還想來找你求情，被警方阻止了。”
易遙想象不出那個總是昂著頭的唐小米求情的樣子。她以為自己會感到痛快，但實際上只有一種空洞的疲憊。
“顧森西，”她輕聲問，“為什么有些人非要傷害別人才能感覺自己強大？”
顧森西思考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也許因為他們內(nèi)心太脆弱，只能通過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p>
快到樓下時，易遙突然問：“你要上來坐坐嗎？我媽加班，很晚才回來?！?/p>
顧森西有些驚訝，但很快笑了：“好啊。”
——
狹小的客廳里，易遙泡了兩杯速溶咖啡。顧森西打量著這個簡陋但整潔的小空間，目光最后落在墻上唯一的一張照片上——那是易遙小學(xué)畢業(yè)時與母親的合影，照片上的林華鳳還沒有那么多皺紋，笑得甚至有些羞澀。
“你媽媽變了很多?！鳖櫳髡f。
易遙點點頭：“她賣了按摩椅，現(xiàn)在在服裝廠工作。手上總是有傷?！?/p>
兩人沉默地喝了一會兒咖啡。窗外，夜幕漸漸降臨，遠處城市的燈光星星點點亮起。
“其實我今天不是偶然遇到你的?！鳖櫳魍蝗惶拱?，“我問了你媽媽你的地址。齊銘本來也想來的，但臨時有競賽培訓(xùn)?！?/p>
易遙握緊咖啡杯，沒說話。
“我們都很擔(dān)心你，易遙?！鳖櫳骼^續(xù)說，“你就像消失了一樣。不只是我和齊銘，班上很多同學(xué)都在問起你。甚至...有些人想為之前的事道歉?！?/p>
易遙苦笑：“道歉？為什么現(xiàn)在才道歉？”
“因為人有時候需要看到最壞的結(jié)果，才會反思自己的行為?！鳖櫳髡f，“你的那番話，還有跳河...震撼了很多人。有些人開始意識到，他們的沉默和附和也是一種傷害?！?/p>
易遙望向窗外。城市的燈光如此遙遠，仿佛另一個世界。
“我不敢回去，顧森西?！彼p聲說，“即使那些人道歉了，即使唐小米不在了，我還是害怕。那些記憶不會消失，它們就像河底的淤泥，平時看不見，但一腳踩下去就會陷進去?！?/p>
顧森西挪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不需要馬上回去。但也不要完全切斷聯(lián)系，好嗎？給我...給我們一個機會，證明不是所有人都會讓你失望。”
易遙沒有抽回手。顧森西的掌心很暖，驅(qū)散了她指尖的涼意。
——
顧森西離開后，易遙在書桌前坐了很長時間。她拿出一個新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兩個字：“重生”。
然后她開始寫，寫下那些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口的感受，寫下對顧森湘的回憶和愧疚，寫下對母親的復(fù)雜情感，寫下對未來的恐懼和渺茫的希望。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如同心緒的流淌。寫著寫著，淚水模糊了字跡，但她沒有停下。
當(dāng)晚，她做了一個不一樣的夢。不再是冰冷河水中的下沉，而是漂浮在海面上，隨著波浪輕輕蕩漾。遠處有光，有模糊的人影在岸邊向她招手。
——
周一回到新學(xué)校，易遙嘗試做出一些改變。
她主動向同桌借筆記，盡管對方略顯驚訝但還是借給了她。午飯時，她沒有直接去天臺，而是在教室里多待了一會兒，聽到幾個女生討論周末的綜藝節(jié)目時，輕輕笑了一下。
其中一個女生注意到她的笑容，猶豫了一下問：“你也看《快樂大本營》嗎？”
易遙點點頭：“偶爾看?！?/p>
“那 join us？”女生指了指旁邊的空位，“我們在說上周那期，笑死人了?！?/p>
易遙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了過去。她大部分時間只是聽，偶爾插一兩句話，但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沒有人突然沉默或走開。
這種普通的、平淡的交流，對她而言卻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放學(xué)后，她在校門口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齊銘。
他推著自行車，站在梧桐樹下，身影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邊。看到易遙出來，他略顯緊張地直起身。
“顧森西告訴我你在這里?！彼麚屜冉忉?，“我剛好路過...”
易遙微微一笑：“從市區(qū)到郊區(qū)‘剛好路過’？”
齊銘尷尬地摸摸后腦勺：“好吧，我是特意來的。給你帶了些復(fù)習(xí)資料，還有...我想當(dāng)面道歉?！?/p>
兩人沿著街道慢慢走著。齊銘推著自行車，易遙走在內(nèi)側(cè)，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道歉什么？”易遙問。
“為很多事。”齊銘說，“為我的懦弱，為我的自以為是，為我沒有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站出來?！?/p>
易遙搖搖頭：“都過去了?！?/p>
“沒有過去，易遙?！饼R銘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它們成了你的一部分，也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們不能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但可以選擇如何面對它們。”
易遙有些驚訝于齊銘的成熟。眼前的他不再是那個永遠陽光、永遠正確的優(yōu)等生，而是一個開始承認自己局限性的普通人。
“顧森西說你在準(zhǔn)備去北京的考試？”她換了個話題。
齊銘點點頭：“嗯。我想離開這里，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但這不是逃避，”他急忙補充，“是為了變得更好，再回來面對一切?！?/p>
易遙忽然意識到，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應(yīng)對那場悲劇帶來的影響。顧森西選擇直面，齊銘選擇遠離，而她...她選擇了消失。
但也許，還有別的選擇。
——
回到家，易遙發(fā)現(xiàn)母親提前回來了，正在廚房里忙碌。桌上擺著幾道菜，中間還有一個小的奶油蛋糕。
“今天是什么日子？”易遙驚訝地問。
林華鳳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難得的笑意：“發(fā)工資了。慶祝一下?！?/p>
易遙注意到母親手上貼著新的創(chuàng)可貼，指甲縫里還有未洗凈的線頭。她忽然明白，這桌菜不只是“發(fā)工資”那么簡單。
吃飯時，林華鳳猶豫地開口：“今天...你爸爸來找我了?！?/p>
易遙夾菜的動作頓住了。父親這個詞在她的生活中缺席太久了，久得幾乎成了一個抽象概念。
“他聽說我們搬家了，打聽到地址。”林華鳳繼續(xù)說，語氣平靜得出奇，“他說想見見你，承擔(dān)一些責(zé)任?！?/p>
易遙等待母親爆發(fā)式的咒罵，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林華鳳只是嘆了口氣：“我讓他走了。我說，如果你想見女兒，自己去找她，跟她說。我不會再替任何人做決定，包括你?！?/p>
易遙震驚地看著母親。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怨天尤人、把所有不幸歸咎于他人的林華鳳。
“你為什么...變了這么多？”她忍不住問。
林華鳳放下碗筷，目光投向窗外漸深的夜色：“那天接到醫(yī)院電話，說我女兒跳河了...我突然意識到，我可能永遠失去你了。而那些我執(zhí)著多年的怨恨和委屈，比起你的生命，什么都不算?！?/p>
她轉(zhuǎn)回頭，眼中閃著淚光卻帶著微笑：“我不能改變過去，易遙。但我可以選擇如何度過余生。而我選擇做一個配得上女兒活下去的母親。”
易遙的淚水無聲滑落。多年來，她第一次主動握住母親粗糙的手，感受那掌心傳來的溫暖和力量。
那天晚上，易遙在筆記本上寫下： “河流或許會逆流，但生活始終向前。我終于明白，治愈不是忘記傷痛，而是學(xué)會帶著傷痕繼續(xù)前行。而那些傷痕，終將成為我們最堅強的地方。”
她合上筆記本，望向窗外。夜空中，幾顆星星頑強地閃爍著，盡管城市燈光如此明亮，卻依然無法完全掩蓋它們的光芒。
新生活才剛剛開始，而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面對它的所有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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