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逐風騎著青羽鳥飛下山時，沈硯之正蹲在山腳下的老梅樹旁翻土。他去年冬天埋了壇梅子酒，原想等開春雪化了啟封，此刻見林逐風舉著銅錢串俯沖下來，忙直起腰拍了拍沾著泥的手："這是偷跑下山顯擺？"

林逐風從鳥背上跳下來，把銅錢串往沈硯之眼前湊："才不是顯擺！你看這銅色，老銀匠摻了舊銅重打的，暖得很。"他指尖戳了戳刻著"逐風"的那枚，"師父師母說，這里頭有拆不開的牽掛，就不冷了。"

沈硯之捏起銅錢串掂了掂，指腹蹭過邊緣的磨痕——那舊銅的紋路他認得，去年林逐風總揣著枚銅錢在他這兒蹭暖爐，說怕凍壞了宋師姐的東西，原是留著做這個。他忍不住笑："那你可得拿好，別又像去年似的，藏石縫里忘了取。"

林逐風紅了臉，正想辯解，青羽鳥突然撲棱著翅膀往山坳里飛。兩人追過去，見阿蠻姑娘蹲在溪畔哭，陸知闕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算盤上的銅錢串掉在雪地里，串錢的線斷了半截。

"怎么了？"沈硯之撿起草叢里的銅錢，見最末枚刻著"阿蠻"的銅錢缺了個角，"是摔著了？"

阿蠻姑娘抽著鼻子搖頭，指著溪面："我想把銅錢串掛在溪畔的柳樹上，風一吹能響，可剛踮腳，線就斷了......這枚還掉溪里了，凍得撈不上來。"

溪面結(jié)著層薄冰，那枚銅錢沉在冰下的石子縫里，隱約能看見"蠻"字的輪廓。陸知闕急得直搓手："我去鑿冰！"剛要解腰間的匕首，沈硯之按住他："冰薄，鑿了容易掉下去。"

他轉(zhuǎn)身往山坳深處走，片刻后抱來捆干柴，在溪畔架起篝火?；鹈缣蛑葜Γ庠诒媛_，不多時，薄冰就融出個小窟窿。林逐風蹲在窟窿邊，用樹枝輕輕撥弄石子，把那枚凍得冰涼的銅錢挑了上來。

沈硯之拿過銅錢，往自己懷里揣了揣："暖透了再串。"他從袖袋里摸出卷紅繩——是蘇清歡前日讓他帶下山修劍穗的，原想明日送回去，此刻正好解了用場，"陸知闕，你算盤打得細，來串線。"

陸知闕忙接過紅繩，指尖捏著銅錢往繩上穿。阿蠻姑娘湊過去看，見他把刻著"知闕"和"阿蠻"的兩枚銅錢挨在一起，紅繩在中間繞了個同心結(jié)。"這樣就結(jié)實了。"陸知闕把串好的銅錢遞她，耳尖紅得像抹了胭脂，"下次要掛高處，我?guī)湍恪?

阿蠻姑娘把銅錢串往柳樹枝上掛，風一吹，銅錢撞出脆響，比溪水流聲還清。林逐風突然拍了下大腿："糟了！忘了告訴沈師叔，銅錢串暖手！"

沈硯之笑著揉他頭發(fā)："不用告，我瞧見了。"他指了指自己腰間——那里掛著串舊銅錢，是當年商雪川送他的入門禮，此刻被篝火烘得溫溫的，"舊物件嘛，有人惦記著，就一直暖。"

姜照晚在藥廬翻曬草藥時，聽見山門外有人喊她名字。出門見是鎮(zhèn)上的藥鋪掌柜，挑著副擔子站在雪地里，筐里裝著袋新采的當歸，還裹著個布包。

"姜姑娘，這是前日你要的當歸。"掌柜把布包遞她，"還有這個，是老銀匠讓我捎的，說上次熔銅錢時，多煉了枚小的，讓你收著。"

布包里是枚指甲蓋大的小銅錢，沒刻字，銅色卻和孩子們的銅錢串一樣溫潤。姜照晚捏著小銅錢湊到鼻尖聞，有淡淡的草藥香——想來是老銀匠見她總往藥鋪跑，特意在銅料里摻了點當歸灰。

她正想道謝，掌柜突然指著藥簍："姑娘這銅錢串掛在藥簍上，倒稀奇。"姜照晚低頭看，銅錢串挨著忘憂草晃，刻著"照晚"的那枚蹭著草葉，竟把草上的雪沫都暖化了。

"是師母送的。"她往藥簍里添了把陳皮，"說銅錢能鎮(zhèn)藥氣。"其實她知道，蘇清歡是見她總守著藥廬，怕她孤單——這串銅錢掛在簍上，走哪兒都有叮當作響，倒像有人陪著。

回藥廬時，見云不渡坐在門檻上敲木魚，銅錢串纏在柄上，敲一下，銅錢就顫一下。他面前放著碗熱粥，是早上云不渡端來的，此刻還溫著——姜照晚總忘吃飯，他便每日這個時辰來送一碗。

"沈師叔回來了？"云不渡見她手里的小銅錢，停下木魚，"這是......"

"老銀匠給的。"姜照晚把小銅錢往他木魚上放，剛挨著大銅錢串，就聽見"叮"的一聲輕響，像兩顆心撞了下，"你說掛哪兒好？"

云不渡指了指藥廬的窗欞："掛那兒吧，日曬不著，雨淋不著。"他起身幫她掛好，指尖擦過窗臺上的藥罐——那是姜照晚前日熬藥時燙了手的，他偷偷換了個帶棉套的，此刻套子上還留著他縫的針腳。

姜照晚突然笑了："你總偷偷換我東西。"云不渡愣了下，耳尖泛紅："藥罐太燙......"

"我知道。"她拿起那碗熱粥，往他面前推了推，"你也沒吃吧？分你一半。"

雪落在窗欞上，小銅錢在風里輕輕晃。云不渡拿起勺子，見姜照晚正用指尖撥弄大銅錢串，銅面映著她的笑，比藥廬里的暖爐還讓人心里發(fā)暖。

江聽瀾幫宋朝安修劍穗時，發(fā)現(xiàn)銀線又松了。他坐在桃樹下的石凳上，讓宋朝安把劍穗遞過來，指尖捏著銀線往銅錢串上纏——那日她把銅錢串繞在傘骨上，線磨出了個小口，他早瞧在眼里，卻沒說。

"你慢點兒，別扎著手。"宋朝安蹲在他腳邊，看他把銀線在銅錢上繞了個花結(jié)，"開春桃花開了，真要掛最高的枝？"

"嗯。"江聽瀾點頭，往她手里塞了顆桂花糖，"掛得高，風一吹，全太微宗都能聽見響。"他記得宋朝安總說，想讓銅錢串多看看太陽，最高的花枝能曬著最早的光。

正說著，林逐風騎著青羽鳥從頭頂飛過，喊著"沈師叔說銅錢串能鎮(zhèn)邪祟"，銅錢聲飄下來，落在桃花枝上，驚起幾片未落的殘雪。宋朝安伸手去接雪，指尖剛碰到，就被江聽瀾握住："別凍著。"

他把她的手揣進自己袖袋里，那里暖烘烘的，還放著枚銅錢——是他偷偷從自己串上拆下來的，想等開春給她掛在劍穗上，又怕她笑他小氣，一直沒敢拿出來。

"你袖袋里有東西？"宋朝安捏了捏，摸到個圓滾滾的物件，"是糖嗎？"

江聽瀾紅了臉，剛要搖頭，宋朝安突然把他的手拽出來，從他袖袋里摸出那枚銅錢。"你怎么拆下來了？"她舉著銅錢看，見上面刻著"聽瀾"二字，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是不是掉了？"

"不是。"江聽瀾撓了撓頭，"想......想給你串劍穗上。"他怕她嫌多余，又補了句，"你那枚刻著'朝安'，我這枚刻著'聽瀾'，挨在一起，就像......"

"就像我們總在一塊兒。"宋朝安接話，把兩枚銅錢并在一起，往劍穗上纏，"這樣串著，劍穗就不會再松了。"

雪停了，太陽從云里鉆出來，照在銅錢上，泛著暖融融的光。江聽瀾看著宋朝安低頭串銅錢的樣子，發(fā)梢沾著的雪沫融成小水珠，滴在銅錢上，又被銅面的暖意烘成了氣。

他突然想起商雪川說的"拆不開的牽掛"——大抵就是此刻，她的指尖碰著他的銅錢，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發(fā)梢，連風都帶著甜，連雪都透著暖。

入夜時，蘇清歡坐在窗邊縫衣裳，商雪川幫她捏肩。窗外的桃樹下，六個孩子圍著篝火坐，銅錢串掛在樹枝上，風一吹，叮當作響，混著他們說笑聲，漫過整個太微宗。

"你看逐風，正把小銅錢往青羽鳥脖子上系。"蘇清歡笑著指，"阿蠻和知闕在數(shù)銅錢，照晚和不渡在分草藥，聽瀾和朝安......"

她沒說下去，商雪川順著她的目光看——江聽瀾正把宋朝安的手往自己袖袋里塞，兩人頭挨著頭，看篝火里的火星往上飄，像提著小燈籠的螢火蟲。

"當年我們也這樣。"商雪川拿起她腕上的舊銅錢串，指尖劃過刻著"清歡"和"雪川"的兩枚，"你總說銅錢冷，我就天天揣懷里暖著，后來你說，摸著銅錢就像摸著我的手。"

蘇清歡靠在他肩上，把剛縫好的小棉套往他手里放——是給銅錢串做的，怕夜里冷，"孩子們也懂了。"她看林逐風把青羽鳥抱在懷里，用體溫暖著那枚小銅錢；看陸知闕把阿蠻的銅錢串往自己懷里塞，說"我暖得快"；看云不渡幫姜照晚把銅錢串掛在藥廬屋檐下，說"夜里風大，掛這兒穩(wěn)"。

商雪川捏了捏她的手："牽掛這東西，原是會傳的。"

雪又輕輕下起來，落在銅錢串上，沒等積住，就被孩子們的暖意烘化了。篝火噼啪響，銅錢聲叮咚脆，太微宗的夜明明該是冷的，卻因這一串串被暖透的銅錢，成了最軟的模樣。

宋朝安突然抬頭，看頭頂?shù)奶一ㄖΓ?等開春，花開了，銅錢串會更暖吧？"

江聽瀾點頭，往她手里塞了顆熱乎的烤紅薯："會的。"

因為到那時，不光有指尖的暖，有牽掛的暖，還有桃花落在銅錢上的香，和他們藏在銅縫里的、盼著歲歲常安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