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里的干草帶著陳年的腐朽氣，硌得你渾身骨頭都在抗議。天光尚未大亮，只有慘淡的灰白色從破敗的窗欞和門縫里擠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你幾乎是睜著眼熬過了后半夜，每一次風吹草動，廟外任何一絲異響，都讓你心驚肉跳，下意識地望向門口那個抱劍而坐的背影。

他好像就沒怎么動過，像釘在門框上的剪影，沉默而堅定。這與白日里那個喋喋不休的“叨叨俠”判若兩人。

直到天色泛出魚肚白，他才動了動，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走到你面前。他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頭看起來依舊旺盛，仿佛那點疲憊只是滴入大海的水珠。

“公主，醒著呢？正好，咱們得趁早趕路?！彼曇魤旱玫?，帶著晨起的微啞，“吃點東西墊墊？”

他遞過來的還是那硬得能硌牙的炊餅和涼水。你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陣翻涌，扭過頭去，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無聲的抗拒和彌漫的委屈。離宮不過一夜，卻仿佛過了十年那么漫長難熬。

黃子弘凡看你這樣，撓了撓頭，語速依舊快，但語氣放緩了些：“知道您吃不慣，但咱這不是條件有限嘛！餓著肚子更沒力氣趕路，您說是不是？哎對了，我想起來了！”

他忽然在自己那個看起來癟癟的行囊里摸索了幾下，竟掏出一個小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看起來稍微精細些的桂花糕，只是邊緣有些碎了?！白騼嘿I糖時候順手買的，藏著差點忘了！您試試這個？雖然肯定沒宮里的好，但比干糧強點！”

他將糕點遞到你面前，眼神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獻寶。你遲疑了一下，腹中的饑餓感最終戰(zhàn)勝了挑剔，慢慢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吃著。糕點確實粗糙，甜得發(fā)膩，但至少是甜的，能提供些許能量。

他看你肯吃，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松了口氣，又開始飛快地收拾東西，同時嘴里不停：“咱們得趕緊離開這兒，痕跡我得處理一下……嘿，這活兒我熟！保管他們找不到咱們往哪兒跑了！”

他動作麻利地熄滅殘燼，將干草鋪弄亂，甚至細致地抹去你們停留的明顯痕跡。你默默看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逃命”二字的含義。

再次上路，馬車顛簸依舊。但經(jīng)歷了昨夜，這顛簸似乎也變得可以忍耐了一些。只是路途漫長，枯燥和不適依舊折磨著神經(jīng)。

臨近中午時分，馬車駛近一個小城鎮(zhèn)。

“得進去補充點干糧和水，順便……聽聽動靜?！秉S子弘凡勒住馬車，回頭對你說，神色認真了些，“殿下，您得稍微遮掩一下。”

他遞過來一頂路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樣式普通的帷帽。薄紗垂下，能模糊面容。你依言戴好，被他扶下馬車。

踏入市集的那一刻，喧囂的人聲、各種氣味撲面而來，讓你有些恍惚。這是你從未體驗過的鮮活，卻也藏著未知的危險。你下意識地靠近了黃子弘凡一步。

而他，仿佛水滴匯入了河流。

“老板，這肉餅怎么賣？嚯，聞著真香！來十個！哎對了，大哥，最近這邊來往的生面孔多不？” “大娘，水囊灌滿，要干凈的泉水??！謝謝您嘞！瞧您這生意好的，最近有啥新鮮事兒沒？” “小兄弟，這撥浪鼓挺好玩……咳，沒事沒事，我就問問。”

他幾乎能和每一個攤販說上話，語速快，笑容爽朗，砍價套話無縫銜接，動作自然流暢，那雙眼睛卻像鷹隼一樣，敏銳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他一邊飛快地采購必需品，一邊看似隨意地收集著零碎的信息。

你跟在他身后，帷帽隔絕了大部分視線，讓你能稍稍安心地觀察。你看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間，用一種你完全陌生卻有效的方式獲取著生存所需和信息。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這個吵吵嚷嚷的年輕人，在這片陌生的天地里，是如此……可靠。

人流漸漸擁擠起來。他不動聲色地側(cè)身，將你護在道路內(nèi)側(cè)，他的手臂偶爾為了隔開擁擠的人潮而虛環(huán)在你身后，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卻形成一個堅實的保護圈。

有一次，一個莽撞的漢子差點撞到你，他反應極快地一把將你拉近，同時肩膀巧妙地將那人擋開。

“小心點！”他低頭，聲音急促地在你耳邊響起，溫熱的氣息拂過薄紗，燙得你耳根一麻。那一瞬間，隔著衣料，你似乎能感受到他手臂繃緊的肌肉力量和胸膛傳來的熱度。危險過后，他立刻松開，仿佛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又繼續(xù)和前方的水果攤主搭話：“這棗甜不甜？”

你的心跳卻漏了好幾拍，手下意識地揪緊了衣袖，方才被觸碰過的地方泛起一陣奇異的熱度。

他甚至在買完干糧后，順手在一個小攤上買了一個小小的、編織粗糙的平安結(jié)，塞到你手里，語氣隨意得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瞅著挺吉利的，給殿下拿著玩，去去晦氣。”

那平安結(jié)用料廉價，手工拙劣，躺在你掌心，卻帶著他指尖的溫度，沉甸甸的。

離開城鎮(zhèn)后，道路愈發(fā)難行。為避開可能的追蹤，他選擇了荒僻的山路。馬車早已棄之不用，只能靠雙腳跋涉。

這對于你來說，無疑是更大的折磨。繡花鞋很快被磨破，裙裾被荊棘勾扯，呼吸急促，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你咬著牙，努力跟上，但速度越來越慢。

黃子弘凡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看你，嘴里的話卻沒停過：“加油！公主殿下！翻過這個坡就好了！哎你看那邊那石頭，長得像不像個饅頭？說明咱們快有飯吃了！……雖然還是餅。”

他的鼓勵聽起來依舊那么不靠譜，但他的腳步卻明顯放緩了。在你又一次差點被樹根絆倒時，他及時伸手拉住了你。

“這樣不行，太慢了。”他皺了下眉，看了看陡峭的山路，又看了看你蒼白流汗的臉，忽然在你面前蹲下身，“上來?！?/p>

你愣住了：“……什么？”

“背您一段啊！這樣快點兒！放心，我穩(wěn)得很，摔不著您！”他扭頭催促，眼神清澈坦然，仿佛這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建議。

你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這……這成何體統(tǒng)？

可是酸軟的雙腿和望不到盡頭的山路都在叫囂著投降。猶豫間，他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拉住你的手臂，將你帶到他背上。

你的身體猛地僵住。他的背脊比看起來更寬闊，勁瘦的肌肉隔著衣料傳遞出溫熱的力量和驚人的穩(wěn)定感。你的手臂不得已環(huán)住他的脖頸，呼吸間全是他身上混合著汗味、青草味和陽光味道的氣息，強烈而陌生。他的手穩(wěn)穩(wěn)托住你的腿彎，站起身，步伐依舊輕快穩(wěn)健。

“走嘞！”他甚至還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你趴得更舒服些，然后邁開步子，嘴里又開始叨叨，“您別不好意思，江湖救急，不講究那么多！再說您才多點重，輕飄飄的，跟我以前背的那捆柴火差不多……哎喲不是，我是說……”

他大概是意識到比喻不當，及時剎住車，干笑了兩聲。

你卻顧不得計較他的胡言亂語了。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與他相貼的地方。你的心跳快得離譜，臉頰緊緊貼著他肩頸處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行走時肌肉的微微起伏和脈搏的跳動。之前的恐懼和不安，奇異地被這種堅實的承托感緩緩撫平。你甚至……生出一點朦朧的睡意。

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山風漸疾，帶著濕漉漉的土腥味。

“要下雨了?！秉S子弘凡抬頭看了看天色，語氣嚴肅起來，“得找個地方避雨?！?/p>

他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卻依舊穩(wěn)當。很快，他在一處山壁下找到了一個淺淺的凹陷，勉強能容兩人躲避。

剛把你放下，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瞬間織成一片雨幕，將天地籠罩。

山洞狹窄，你們不得不緊靠著石壁坐下。雨水帶來的寒意迅速彌漫開，你穿著單薄的宮裝，冷得微微發(fā)抖。

黃子弘凡見狀，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那件略顯潮濕的外袍，不由分說地披在你身上?！芭?，我火力壯，抗凍！”他說著，自己只著一件深色中衣，開始熟練地收集洞內(nèi)干燥的枯枝敗葉，試圖生火。

火折子亮起微弱的光，映亮他專注的側(cè)臉。幾次嘗試后，一小簇火苗終于躥起，逐漸變大，帶來些許暖意。他坐在離你一步遠的地方，拿出佩劍，就著火光仔細擦拭檢查。

洞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洞外嘩啦啦的雨聲和火堆噼啪的輕響。跳躍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勾勒出流暢的下頜線和專注的眼神。他中衣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線條結(jié)實有力，動作間肌肉微微繃緊。

你裹著他的外袍，上面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和氣息，一種難以言喻的氛圍在狹小的空間里悄然滋生。之前被他背負的心悸感再次浮現(xiàn)，甚至更清晰。

他似乎察覺到你的注視，抬起頭，沖你笑了笑：“嚇著了吧？這雨來得真急。不過也好，能把咱們的痕跡沖掉不少?！?/p>

你搖搖頭，輕聲問：“那些追兵……還會找到我們嗎？”

他擦劍的動作頓了頓，語氣坦然卻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可能會，也可能不會。但只要我還在，他們就別想碰你一根頭發(fā)絲?！彼f的極其自然，仿佛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你……為什么愿意這樣幫我？”你忍不住問出口。僅僅是父皇的托付嗎？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你會問這個，隨即咧嘴一笑，笑容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明亮：“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呃不是，陛下托付，那是信任我黃子弘凡！江湖兒女，講的就是個信字！再說了……”

他話頭一轉(zhuǎn)，眼睛彎起：“您雖然嬌氣了點兒，但……哎喲，也挺有意思的，不像那些木頭似的大家閨秀?！边@話說得有點冒失，他立刻輕咳一聲掩飾，“我的意思是，您挺好的?！?/p>

你的臉頰又開始發(fā)燙，幸好有火光遮掩。你低下頭，看著跳躍的火苗，心里亂糟糟的，卻有一點微弱的暖意，慢慢滲開。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再說話，只專注地擦劍。洞外雨聲潺潺，洞內(nèi)一時只剩下火焰燃燒的聲音和彼此輕微的呼吸聲。

就在這片刻的安寧幾乎要讓你放松下來時，黃子弘凡猛地抬起頭，眼神瞬間銳利如刀，抬手示意你禁聲。

他側(cè)耳傾聽著洞外的雨聲，眉頭緊緊鎖起。

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他迅速而無聲地撲滅了火堆，一把將你拉到他身后，緊緊貼著冰涼的石壁。黑暗中，他全身肌肉繃緊，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一只手按在劍柄上，另一只手護在你身前。

洞外，除了雨聲，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模糊的……馬蹄聲？還有踩踏泥水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

他溫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中衣傳遞過來，你的后背緊貼著他的胸膛，能感受到他沉穩(wěn)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全然戒備的緊張感。你嚇得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只能下意識地反手抓住他護在你身前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腳步聲和馬蹄聲在洞外停頓了片刻。

雨聲嘩啦，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

每一秒都漫長如年。

終于，那聲音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又逐漸遠去，消失在雨幕里。

確認危險暫時解除，黃子弘凡緊繃的身體才微微放松，但他依舊保持著保護的姿態(tài)，低頭在你耳邊極輕地說道，溫熱的氣息掃過你的耳廓：“走了。但此地不宜久留?！?/p>

他稍稍退開一步，你卻因驟然失去那點依靠而感到一絲寒意。

他看向你，目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雨小點了，我們得連夜趕路?！?/p>

頓了頓，他聲音低沉下來，問：“怕嗎？”

你望著他黑暗中模糊卻堅定的輪廓，心跳如鼓，手心里還攥著他剛才塞給你的那個粗糙的平安結(jié)。深深的恐懼還在血管里流淌，但一種更陌生的情緒悄然滋生。你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濕意的空氣，搖了搖頭。

“不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