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余威漸漸散去，只剩下淅淅瀝瀝的殘雨，敲打著巖壁，匯成細流，沖刷著昨夜的血與泥。天光透過云層，艱難地投下灰蒙蒙的光線，照亮了這處狹窄的避難點。

寒意深入骨髓，你控制不住地打著顫，每一處傷口都在叫囂著疼痛。但比身體更先感受到的，是環(huán)抱著你的、那雙手臂傳來的細微顫抖。

黃子弘凡的狀況顯然更糟。他臉色蒼白如紙，唇上毫無血色，先前強壓下的病勢因失血和力竭而洶涌反撲，額角滾燙，呼吸間都帶著灼人的熱氣。可他抱著你的手臂卻依舊穩(wěn)固，那雙因發(fā)燒而濕潤朦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極其專注地看著你血肉模糊的雙手。

“別動……”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只剩氣音，小心翼翼地捧著你的一只手，從自己早已破爛不堪的里衣上，再次撕下相對干凈的一條布幅，又摸索出懷里那個同樣濕透的小藥瓶——幸好瓶塞緊，里面的金瘡藥粉尚未完全糊掉。

他低下頭，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將藥粉細細灑在你翻裂的指甲和掌心的擦傷上。冰涼的藥粉觸及傷口，帶來細微的刺痛，你忍不住輕嘶一聲。

他立刻抬頭，眼神里滿是緊張和心疼：“弄疼你了？我……我輕點……”他語無倫次，笨拙地吹著氣，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你的疼痛。

“沒事……”你搖搖頭，看著他專注而蒼白的側(cè)臉，心底軟成一片，另一只完好的手輕輕撫上他滾燙的額頭，“你還在發(fā)燒?！?/p>

他蹭了蹭你的掌心，像只尋求安慰的大狗，隨即又強行振作精神，繼續(xù)低頭為你包扎：“小毛病，扛得住……你先別管我，你這手……女孩子家的手，留下疤可怎么好……”他嘟囔著，語氣里是濃濃的自責(zé)和疼惜，“都怪我……沒護好你……”

“不準(zhǔn)這么說?！蹦愦驍嗨?，聲音雖輕卻堅定，“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無數(shù)次了。黃子弘凡，我們是一起的?！?/p>

他包扎的動作頓住，抬眼望進你眼里。那雙總是盛滿陽光和跳脫光芒的眸子，此刻因傷病而顯得深邃，里面翻涌著復(fù)雜的情感，最終化為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讓你溺斃的溫柔。他低下頭，極其輕柔地，在你包扎好的手背上落下一個滾燙的吻。

“嗯?！彼麊÷晳?yīng)道，一個字，重逾千斤。

互相處理完傷口，分食了最后一點被雨水泡得發(fā)脹的干糧，你們依偎在冰冷的巖石下，靠著彼此的體溫汲取微不足道的暖意。劫后余生的恐懼和疲憊慢慢褪去，留下的是無比清晰的、擁有彼此的踏實感。

“接下來……怎么辦？”你輕聲問，目光投向依舊霧氣朦朧的山林。

黃子弘凡的神色凝重起來，那雙因發(fā)燒而略顯朦朧的眼睛里，銳利的光芒重新凝聚。他沉吟片刻，語速雖因虛弱而放緩，邏輯卻異常清晰：“永王既已動手，京城恐已落入其掌控，沿途關(guān)隘恐怕也布滿了他的眼線。我們不能再盲目走下去了?！?/p>

他側(cè)過頭，看著你，眼神認真：“我知道一個地方。是我?guī)煾傅囊晃慌f友，姓沈，性情孤僻但極重信義，武功高強，早年因厭倦江湖紛爭，隱居在離此地不遠的‘忘憂谷’，谷內(nèi)機關(guān)重重，外人難入。他……或許能幫我們?！?/p>

“你師父的舊友？”你有些意外，他鮮少提及師門。

“嗯?！彼c點頭，“沈世伯雖隱居，但與朝中幾位清流大臣似有舊誼，且他消息極為靈通。我們?nèi)ツ抢?，一則暫避鋒芒，療傷休整；二則，或許能通過他，將永王謀逆的證據(jù)送出去，聯(lián)系上仍忠于陛下的人?！?/p>

他仔細分析著，條理分明，顧慮周全，與你印象中那個跳脫飛揚的“叨叨俠”截然不同，展現(xiàn)出一種關(guān)乎生死存亡時的沉穩(wěn)與可靠。這讓你心下稍安，卻又忍不住擔(dān)憂：“可是……他會愿意幫我們嗎？這畢竟是滔天的大事……”

黃子弘凡握住你的手，眼神堅定：“沈世伯嫉惡如仇。何況……”他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屬于江湖兒女的狡黠笑意，“我小時候偷喝過他藏了十年的好酒，他提著劍追了我半個山谷……這交情，夠他幫我這一次了。”

你被他這話逗得想笑，卻又牽動了傷口，只好嗔怪地瞪他一眼。

他笑著替你理了理散亂的鬢發(fā)，語氣鄭重起來：“別怕。我會護你周全，也定會設(shè)法扳倒永王，還你母族清白，結(jié)束這亂局。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不是甜言蜜語，卻比任何情話都更讓你心動。你反握住他的手，用力點頭：“我信你。我和你一起?！?/p>

休整片刻，待他體力稍復(fù)，你們互相攙扶著，依據(jù)他的記憶，小心翼翼地向忘憂谷方向行去。路途依舊艱難，但他的方向感極好，總能避開險峻處，找到相對好走的路徑。

幾經(jīng)波折，終于在一片云霧繚繞、山勢奇詭的谷地前，他按照某種特殊的規(guī)律，觸動了幾處看似天然的巖石和藤蔓。

機關(guān)軋軋作響，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悄然出現(xiàn)。

谷內(nèi)別有洞天，翠竹掩映，溪水潺潺，幾間雅致的竹屋臨水而建。一個身著葛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坐在屋前垂釣，聞聲回過頭來，目光如電，先是在黃子弘凡身上掃過，看到他一身傷痕和狼狽時皺了皺眉，隨即目光落在你身上，帶著審視。

“沈世伯！”黃子弘凡松開你的手，上前一步，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語氣是難得的正經(jīng)，“晚輩黃子弘凡，遭逢大難，攜……內(nèi)子，前來叨擾，求世伯庇佑?！彼榻B你時，耳根微微泛紅，卻說得極其自然。

“內(nèi)子？”沈老先生挑眉，目光在你和他之間轉(zhuǎn)了轉(zhuǎn)，哼了一聲，“你小子什么時候成的親？偷喝老子酒的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如今倒會帶媳婦兒來蹭飯了？”

黃子弘凡嘿嘿一笑，那點跳脫勁兒又回來了點：“事發(fā)突然，沒來得及給您老送請柬。回頭補上，補上雙份！”

沈老先生又哼了一聲，卻沒再多問，目光落在你們倆的傷上，擺了擺手：“先進屋。一身血腥氣，別嚇跑了我的魚?！?/p>

竹屋簡潔卻舒適。沈老先生雖是隱士，卻似乎精通醫(yī)理，拿出上好的金瘡藥和內(nèi)服的丹藥，一言不發(fā)地替你們重新處理了傷口。他的手法比黃子弘凡熟練老道得多。

待你們緩過氣，黃子弘凡才肅容將京城變故、永王謀逆、一路被追殺之事娓娓道來。

沈老先生聽完，沉默良久，嘆了口氣：“朝廷紛爭，終究是禍及江湖了?！彼聪螯S子弘凡，“你想我如何幫你？”

“請世伯設(shè)法，將永王罪證及公主平安的消息，送至御史大夫張涵張大人手中。張大人是帝師，剛正不阿，且手握一部分京畿衛(wèi)戍兵力，或可扭轉(zhuǎn)乾坤?！秉S子弘凡顯然早已思慮周全。

沈老先生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張涵那個老古板，我倒是有辦法聯(lián)系上他。此事交給我?！?/p>

接下來的日子，你們便在忘憂谷中安心住下養(yǎng)傷。谷中歲月寧靜，仿佛外面的血雨腥風(fēng)都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事。

黃子弘凡的身體底子好，加上沈老先生的良藥，恢復(fù)得很快。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活力滿滿的少年郎，整日在谷里上躥下跳，不是幫著沈老先生打理藥圃，就是試圖釣魚結(jié)果被魚尾巴濺一臉?biāo)?，或是采來一大把野花，笨拙地編個花環(huán)戴在你頭上，然后看著你嘿嘿傻笑。

沈老先生表面嫌棄他吵，卻總會默默多備一份飯菜，在你為黃子換藥時，會“恰好”留下更好的傷藥。

你手上的傷漸漸愈合，留下淡淡的粉痕。他總喜歡握著你的手，指尖一遍遍撫過那些疤痕，眼神里帶著心疼，然后會說：“不怕，以后我給你找天下最好的祛疤膏！找不到我就去學(xué)醫(yī)！”

你笑著由他去，心里滿是寧靜的歡喜。

約莫半月后，沈老先生帶來了外面的消息。張涵御史收到密信后，聯(lián)合幾位忠臣，設(shè)法見到了被軟禁的皇帝，里應(yīng)外合，以迅雷之勢控制了永王及其黨羽。謀逆大案告破，永王下獄，公主母族冤屈得雪。京城局勢已然穩(wěn)定。

塵埃落定。

消息傳來時，你們正坐在溪邊。黃子弘凡愣了片刻，隨即猛地抱起你轉(zhuǎn)了好幾個圈，放聲大笑，笑著笑著，眼角卻滲出了淚花。

“結(jié)束了……嬌嬌，結(jié)束了！”他把你放下，額頭抵著你的額頭，聲音哽咽，“我們不用再逃了。”

你也落下淚來，是喜悅，也是釋然。

不久，皇帝的密信也經(jīng)由沈老先生之手傳來。信中滿是愧疚與思念，希望你能盡快回宮。

你將信遞給黃子弘凡。他看完，沉默了一下，隨即抬頭看你，眼神清澈而認真：“你想回去嗎？如果你想，我陪你回去?；蕦m……我也不是不能待?！彼f得有些艱難，卻無比真誠。

你看著他，搖了搖頭。宮墻之內(nèi)的生活，早已恍如隔世。你抬手撫平他微蹙的眉頭，聲音溫柔而堅定：“那里不是我的歸處了。黃子弘凡，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江湖也好，市井也罷，我都陪你?！?/p>

他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落入了萬千星辰，狂喜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他一把將你緊緊摟進懷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將你揉進骨血里，聲音激動得發(fā)顫：“好！好！嬌嬌，我?guī)阕弑榇蠼媳?，吃遍天下好吃的！看遍所有好看的風(fēng)景！誰也不敢再欺負你！”

他在你耳邊絮絮叨叨地規(guī)劃起未來，要去江南聽雨，要去大漠看星，要去蜀地吃火鍋，說到興奮處，手舞足蹈。

你靠在他懷里，笑著聽，偶爾點頭應(yīng)和。

最后，他安靜下來，只是緊緊抱著你，低聲呢喃：“遇見你，真好?！?/p>

后來，皇帝或許明白了你的心意，或許出于補償，送來了一份豐厚的嫁妝和一道特旨，賜予你一個自由的平民身份，并默認了你們的婚事。

你們沒有舉行盛大的儀式，只在忘憂谷，在沈老先生的主持下，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

黃子弘凡酒量依舊差得驚人，只淺淺一杯，就臉紅得厲害，眼神濕漉漉地拉著你的袖子，笑得像個傻子，一遍遍地說：“嬌嬌，我現(xiàn)在……真的好快活……”

再后來，你們離開了忘憂谷，卻并未走遠。在離谷口不遠的一個寧靜小鎮(zhèn)安了家。小院不大，卻足夠溫馨。

他偶爾會接一些附近城鎮(zhèn)的護送小鏢，或是幫人解決些不大不小的麻煩，賺些銀錢，依舊不改其“叨叨”本色，總能和雇主打成一片。你則學(xué)著打理家務(wù)，烹煮飯菜，雖最初時常手忙腳亂，甚至差點燒了廚房，但他總是笑嘻嘻地幫你收拾殘局，然后把你圈在懷里，手把手地教你。

夕陽西下時，他常在小院里練劍。劍光如匹練，身姿矯健，已完全恢復(fù)了往日風(fēng)采。你坐在廊下看著，有時會拿起針線，為他縫補練功時刮破的衣裳。

待他收劍回鞘，額角帶著細汗走來，你會自然地起身，拿出帕子替他擦拭。

他往往會抓住你的手腕，低頭，在你唇上印下一個帶著汗氣和陽光味道的、輕柔而纏綿的吻。

“晚上想吃什么？”他蹭著你的鼻尖問。 “你做的都好?！蹦阈χ?。 “那不行，得挑你愛吃的！哎對了，東街新開了家糕點鋪子，聽說桂花糕做得一絕，我去買來你嘗嘗？” “好呀?！?/p>

窗外，江湖風(fēng)雨或許依舊。但窗內(nèi)，燈火可親，茶溫飯暖。

余生漫長，皆是與眼前人的晨昏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