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是在第七次“實驗”后,沒撐過那個晚上的。
那天下午,山田帶著兩個衛(wèi)兵進來時,他正靠在墻上,摸著自己刻在墻縫里的名字。指尖劃過粗糙的刻痕,他想起老周說的“外面在打仗”,想起妹妹塞紅薯時溫?zé)岬氖?,嘴角還沒來得及勾起一點笑,就被衛(wèi)兵按在了鐵床上。
這次的針頭比之前更粗,瓶里的液體是渾濁的褐色,像摻了泥的水。山田的動作比往常更急,像是在趕什么進度,針頭扎進胳膊時,李默甚至沒覺得疼——前幾次的針已經(jīng)讓他的胳膊麻得沒了知覺。
“這次的‘菌’更強,你要是能撐過十二個小時,就算‘幸運’。”山田一邊推注液體,一邊說,語氣里沒有任何情緒,像是在記錄天氣。
液體流進血管時,李默只覺得一股灼燒感順著胳膊往上竄,很快蔓延到全身。他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喉嚨像被火燒著,連唾沫都咽不下去。視線開始模糊,他看見山田收拾東西的背影,看見衛(wèi)兵手里的槍,最后落在了墻角的垃圾桶上——那里埋著妹妹的紅薯,也埋著他唯一的念想。
不知過了多久,灼燒感變成了鉆心的疼。皮膚下面像是有無數(shù)只蟲子在爬,在啃他的骨頭,五臟六腑都像被攪在了一起。他蜷縮在鐵床上,渾身抽搐,冷汗浸透了白布,順著床沿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他想摸枕頭底下的碎玻璃,想再劃一道妹妹的名字,可手指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他只能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上慘白的燈光,燈光里好像映出了妹妹的臉,她笑著喊他“哥”,喊他“要活著”。
“小花……哥對不起你……”他張了張嘴,聲音細得像蚊子叫,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流,滴在枕頭上,很快就涼了。
夜里,老周偷偷跑進來過一次。他端著熱粥,看見蜷縮在鐵床上的李默時,手里的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粥灑了一地,冒著熱氣。
“李默!李默!”老周撲過去,顫抖著伸手探他的鼻息——沒有一點氣。他又摸了摸李默的手腕,皮膚已經(jīng)涼了,只有胸口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溫度,像是還在跟這地獄抗?fàn)帯?/p>
李默的眼睛還睜著,望著天花板,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點遺憾,像是還沒等到老周說的“日本人撐不住”的那天。他的手還保持著彎曲的姿勢,像是還在摸著墻上的名字。
老周蹲在床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想起李默劃名字時認真的樣子,想起他問“真的在打仗嗎”時眼里的光,想起他說“要給妹妹報仇”時攥緊的拳頭。
“你怎么就沒撐住……怎么就沒撐住啊……”老周哽咽著,伸手幫李默閉上了眼睛,“放心,你的名字,我記著,小花的名字,我也記著……”
他不敢多待,怕被衛(wèi)兵發(fā)現(xiàn)。臨走前,他蹲在墻邊,用李默留下的那塊碎玻璃,在“李默”兩個字旁邊,慢慢劃了“李小花”三個字。玻璃劃過墻皮,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是李默在跟妹妹說話。
天快亮?xí)r,營地的后門開了。兩個衛(wèi)兵拖著李默的尸體,往后山走。雪還在下,大片的雪花落在李默的臉上,很快就積了薄薄一層,像給他蓋了層白被子。
后山的坑很大,里面已經(jīng)堆了很多尸體,有的穿著囚服,有的還穿著進來時的破棉襖,雪落在尸體上,慢慢把坑填平。衛(wèi)兵把李默扔進去,轉(zhuǎn)身就走,靴底碾過積雪的聲音,很快消失在風(fēng)雪里。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把李默的尸體埋住了,只留下一點衣角露在外面,很快也被雪蓋住,沒了痕跡。
沒人知道,在那間冰冷的屋子里,墻縫里有兩個名字,一個是李默,一個是李小花。也沒人知道,后山的雪底下,埋著一個少年的念想,埋著他沒說出口的“報仇”,埋著他沒等到的“日本人被打跑”的那天。
老周后來再也沒去過那間屋子。每次路過走廊,他都會繞著走,像是怕看見墻上的名字,怕想起那個攥著碎玻璃、眼里有光的少年。
直到很多年后,營地被攻破,日本人跑了,老周帶著人回到那間屋子,墻上的名字還在,只是被歲月磨得有些淡了。他指著“李默”和“李小花”的刻痕,跟身邊的人說:“這是個好孩子,他想活著,想報仇,只是沒等到?!?/p>
風(fēng)從破窗戶里吹進來,帶著雪的味道,像是在回應(yīng)他的話。墻上的名字,在陽光下靜靜躺著,像是在告訴所有人——他們來過,他們沒白死。
雪會化,坑會平,但有些名字,有些事,永遠不會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