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安的哭聲像顆小石子,砸破了殿內(nèi)的沉靜。
蘇顏剛端著溫水進(jìn)來,就見原本斜倚在榻邊、神色淡漠的虞燼,竟先她一步俯身。他動作略顯笨拙,指尖懸在嬰兒柔軟的臉頰上方頓了頓,才輕輕用指腹蹭了蹭那泛紅的眼角,聲音放得極低,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又鬧什么?”
桃安許是被這溫柔的語氣安撫,哭聲漸小,小拳頭攥著虞燼的衣擺晃了晃,含著淚的眼睛眨了眨,竟伸手去抓他垂落的發(fā)絲。虞燼僵了一瞬,沒有躲開,只是任由那小小的手在他發(fā)間胡亂撥弄,眼底的冷意像是被溫水浸過,悄悄化開一層柔潤的光。
蘇顏端著水杯的手頓在半空,心頭掀起一陣波瀾。她早聽聞新任魔尊虞燼手段狠戾,弒父奪權(quán),血洗魔域反叛長老,連人族修士都對他聞風(fēng)喪膽,說他是天生的煞星,眼里從無半分溫度??裳矍斑@一幕,哪有半分傳言中的陰鷙?他看著桃安的眼神,甚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無措,像是面對一件易碎的珍寶,連呼吸都放輕了。
“或許是餓了。”蘇顏?zhàn)呱锨?,將水杯放在一旁,從虞燼身邊接過桃安,輕聲道,“魔尊大人……似乎很喜歡孩子?”
虞燼直起身,指尖還殘留著嬰兒肌膚的溫軟觸感,他垂眸捻了捻指尖,語氣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淡:“不過是個小丫頭?!闭f罷,便轉(zhuǎn)身走向殿外,留給蘇顏一個冷硬的背影。可蘇顏分明看見,他轉(zhuǎn)身時,衣擺掃過榻邊的撥浪鼓,他下意識地用手扶了一下,避免那小玩意兒摔落在地——那細(xì)微的動作,比任何解釋都更讓她懷疑,外界對虞燼的傳言,或許摻了太多偏見與恐懼。
夜色漸濃,月光灑在魔域的摘星臺,將兩個對立的身影拉得很長。
江慕白握著劍,劍尖垂在地上,映著月光泛出冷光。他與虞燼之間隔著三步距離,空氣里還殘留著白日里兩人因“人族修士擅闖魔域邊界”爭執(zhí)的火藥味。直到虞燼先開口,聲音被夜風(fēng)裹著,少了幾分針鋒相對:“你我在這里僵持,不如說說正事?!?/p>
江慕白抬眼,月光落在虞燼臉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輪廓,那雙總是覆著寒霜的眼,此刻竟能映出幾分月色的柔和?!罢??”江慕白冷笑一聲,“你們魔族燒了我們?nèi)吘承℃?zhèn),現(xiàn)在跟我說正事?”
“那是前魔尊的舊部所為,意在挑起兩族戰(zhàn)亂,好趁機(jī)奪權(quán)?!庇轄a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我已派人將那些余孽肅清,邊境的賠償也會送到人族?!?/p>
江慕白愣住了。他本以為虞燼會像其他魔族將領(lǐng)一樣,蠻橫否認(rèn),甚至大打出手,卻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地給出解決方案。他沉默片刻,劍尖微微松動:“你為何要這么做?在所有人眼里,魔尊就該嗜殺好戰(zhàn)?!?/p>
“我要的是魔域安穩(wěn),而非兩族血流成河。”虞燼走到摘星臺邊緣,望著遠(yuǎn)處魔域的萬家燈火,“人族修士恨魔族,覺得我們是異類;魔族也怨人族,覺得你們狹隘排外??赡阄叶记宄?,真正的禍端,從不是種族,而是那些藏在兩族暗處,妄圖攪亂天下的人。”
江慕白沉默著走到他身邊。他想起年少時在人間見到的景象:邊境小鎮(zhèn)上,人族商販和魔族流民曾并肩在集市上討價(jià)還價(jià);他也記得,前魔尊派兵屠城時,那些哭喊的不僅有人族百姓,還有不愿參與戰(zhàn)亂的魔族老弱。他握緊的劍,緩緩收回鞘中:“我可以暫時相信你,但如果邊境再出事,我江慕白第一個不饒你?!?/p>
虞燼側(cè)頭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一言為定。”
兩人之間的緊繃氣氛,終于在月光下悄然散去。江慕白看著虞燼的側(cè)臉,忽然覺得,這個傳聞中冷血的魔尊,或許比他想象中更復(fù)雜。
虞燼離開摘星臺不久,南宮曉便尋了過來。見江慕白獨(dú)自站在臺上,她笑著走過去:“看來你和虞燼聊得不錯?”
江慕白回頭,挑眉道:“你好像一點(diǎn)都不意外?你似乎很了解他?!?/p>
南宮曉的笑容淡了些,她走到虞燼剛才站過的地方,望著遠(yuǎn)處的月色,輕聲道:“我也是后來才知道,他那些‘狠戾’的名聲背后,藏著多少苦。”
江慕白沉默著,沒有打斷她。
“虞燼的母親,是人族女子,叫蘇婉?!蹦蠈m曉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過往的歲月,“她有天生的自愈能力,醫(yī)術(shù)高明,卻因?yàn)檫@異于常人的能力,被村里人當(dāng)成異類。后來她遇到了前魔尊,那時前魔尊化名‘墨塵’,偽裝成人族書生,騙了蘇婉的感情,讓她懷了孕?!?/p>
“蘇婉生下虞燼后,才發(fā)現(xiàn)墨塵的真實(shí)身份??伤呀?jīng)動了心,又舍不得孩子,便跟著他回了魔域??汕澳ё鸶静辉诤跛?,也不在乎這個‘血統(tǒng)不純’的兒子,只覺得虞燼是個污點(diǎn),沒過多久就把他丟回了凡間,交給蘇婉的弟弟,也就是虞燼的舅舅虞淵撫養(yǎng)?!?/p>
“虞淵是個很好的人,他從不覺得蘇婉和虞燼是異類,還教虞燼讀書寫字,告訴他人族和魔族本就該平等相處?!蹦蠈m曉的聲音有些哽咽,“可好景不長,蘇婉的自愈能力被人族修士發(fā)現(xiàn),他們說她‘勾結(jié)魔族,是不祥之人’,連帶著虞燼也成了‘魔種’,遭到追捕?!?/p>
“虞淵為了保護(hù)他們,帶著蘇婉和虞燼躲進(jìn)了深山,可還是被修士找到了。那些修士不分青紅皂白,屠了整個虞家村,虞淵在臨死前,把一塊刻著‘虞’字的玉佩塞給了虞燼,只來得及說一句‘活下去’,就被修士的劍刺穿了胸膛?!?/p>
江慕白的眉頭越皺越緊,他從未想過,那個高高在上的魔尊,竟有這樣慘痛的過往。
“虞燼被抓后,那些修士把他當(dāng)成怪物,關(guān)在密室里,每天放他的血,用各種法器折磨他,想研究他身上的自愈能力和魔族血脈?!蹦蠈m曉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他那時候才八歲,卻硬生生熬了三年。后來是蘇婉的老下屬福伯,冒著生命危險(xiǎn)把他救了出來,帶他逃去了魔域。”
“可他沒想到,等待他的不是救贖,而是另一個地獄。”南宮曉深吸一口氣,繼續(xù)道,“前魔尊聽說他的血脈很特別,既能自愈,又有魔族的力量,就想把他抓回來,吸取他的血脈,增強(qiáng)自己的修為??伤麤]想到,虞燼的血脈比他想象中更強(qiáng)大,他根本吸不動?!?/p>
“后來,前魔尊干脆心一橫,把虞燼和傳說中的‘魔神命格’強(qiáng)行融合,想讓他變成自己的傀儡,掌控整個魔域??伤沐e了,魔氣暴走時,虞燼憑著一股執(zhí)念反殺了他,成了新的魔尊。”
“他上位后,那些曾經(jīng)嘲笑他血統(tǒng)不純、想反叛他的大臣和長老,都被他誅殺了?!蹦蠈m曉轉(zhuǎn)頭看著江慕白,眼里帶著一絲復(fù)雜,“世人都說他狠,可他們不知道,那些人當(dāng)初是怎么欺辱他、怎么想置他于死地的。他不是天生冷血,他只是被傷怕了,只能用堅(jiān)硬的外殼,保護(hù)自己那顆早就千瘡百孔的心?!?/p>
月光下,江慕白久久沒有說話。他想起剛才虞燼站在摘星臺邊的背影,想起他說“兩族的禍端從不是種族”時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些傳聞中的“狠戾”,不過是一個被世界拋棄過無數(shù)次的人,用來保護(hù)自己的鎧甲。
夜風(fēng)拂過,帶著幾分涼意。江慕白望著虞燼離去的方向,心里對這個魔尊的成見,又淡了幾分?;蛟S,虞燼說的是對的,真正的和平,從來不是靠廝殺得來的,而是靠放下偏見,看見彼此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