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里的座鐘
陳晚秋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往上走時,懷里的黃銅鑰匙串一直在晃。閣樓的門虛掩著,漏出一道昏黃的光,像是有人在里面點了盞煤油燈。她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樟腦丸和舊木頭的氣味涌了出來,讓她想起外婆在世時總愛在衣柜里藏曬干的薰衣草。
“誰在那兒?”她的聲音撞在傾斜的屋頂上,彈回來時變得有些發(fā)虛。母親上周突發(fā)腦溢血住院,臨走前攥著她的手說:“閣樓里的座鐘,別讓它停?!蹦菚r陳晚秋只當是老人糊涂了——那座德國造的老座鐘,早在十年前就被外婆用防塵布蓋了起來,指針卡在三點十七分,像枚生銹的圖釘。
月光從老虎窗斜斜照進來,剛好落在座鐘上。防塵布不知被誰掀開了一角,露出深棕色的胡桃木外殼,鐘擺竟然在輕輕晃動,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陳晚秋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鐘面上的指針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倒退,從三點十七分往回走,越過兩點,越過一點,最后停在十二點整。
“鐺——”
沉悶的鐘聲在閣樓里炸開時,墻角的舊皮箱突然自己彈開了鎖扣。陳晚秋后退半步,看見箱底鋪著的紅絨布上,放著件褪色的藍布旗袍,領口繡著朵將開未開的玉蘭花。這是外婆年輕時的衣裳,母親說過,外婆穿著它在1948年的除夕跳了支華爾茲,舞伴是位留著分頭的年輕軍官。
座鐘的鐘擺又開始動了,這次是正常的順時針方向。陳晚秋盯著鐘面,看見指針慢悠悠地走向一點,兩點,當指向三點十七分時,閣樓的木地板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像是有人在樓下踱步。她趴在樓梯扶手上往下看,客廳里的藤椅正輕輕搖晃,仿佛剛有人起身離開。
“是你嗎,外婆?”她對著空蕩的樓梯問??諝饫锿蝗伙h來淡淡的梔子花香,這是外婆最愛的味道。陳晚秋記得小時候,外婆總在窗臺上擺著個白瓷瓶,里面插著新鮮的梔子花,說等花開滿七朵,遠在臺灣的外公就會回來。可直到外婆八十歲去世,那個白瓷瓶里的花換了一茬又一茬,外公始終沒有出現(xiàn)。
座鐘再次敲響時,陳晚秋發(fā)現(xiàn)旗袍的口袋里露出半張泛黃的照片。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來,照片上的年輕女人穿著這件藍布旗袍,站在一座拱橋上,身邊的軍官正低頭替她整理被風吹亂的鬢發(fā)。兩人的手腕上,都戴著同款的銀鐲子,鐲子上刻著細小的“秋”字。
“三點十七分,是他們分開的時間?!币粋€蒼老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陳晚秋猛地回頭,看見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太太站在月光里,鬢角的白發(fā)在燈光下泛著銀光。老太太的手腕上,戴著只和照片里一模一樣的銀鐲子。
“您是?”
“我是蘇曼卿,”老太太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月光,“1948年的今天,我在這里等過一個人。他說三點十七分在閣樓里等我,帶我去碼頭?!?/p>
陳晚秋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外婆當年確實有個叫蘇曼卿的閨蜜,兩人同一天訂的婚,訂的是同一家銀樓的鐲子。后來蘇曼卿去了臺灣,從此斷了聯(lián)系。
“那天我來了,”蘇曼卿撫摸著座鐘的木紋,“可剛走到樓下,就看見國民黨的兵在搜查。我躲在巷口的胭脂鋪里,聽見閣樓里傳來槍聲?!彼龔碾S身的布包里取出個鐵皮盒子,打開后,里面是枚生銹的彈殼,“去年整理先生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他說當年在這棟樓里執(zhí)行任務,看見個穿藍布旗袍的姑娘往閣樓跑,就放了空槍嚇走了她?!?/p>
座鐘的鐘擺突然停了。陳晚秋低頭看表,正好是三點十七分。閣樓的老虎窗被風吹得吱呀作響,帶來院子里梔子花的清香。她看見蘇曼卿的銀鐲子和照片里的銀鐲子在月光下連成一道弧線,像是跨越了七十多年的時光,終于扣在了一起。
“我母親說,外婆臨終前一直摸著這座鐘,”陳晚秋輕聲說,“她說等座鐘自己走起來,就把這個交給該看的人?!彼龔钠炫垲I口掏出個小小的錦囊,里面裝著半枚斷裂的銀鐲子,另一半,正好能和蘇曼卿手腕上的鐲子嚴絲合縫。
蘇曼卿顫抖著把兩半鐲子拼在一起,月光透過拼合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個完整的“秋”字。座鐘突然開始倒轉,指針飛速倒退,陳晚秋仿佛聽見遙遠的汽笛聲,還有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清脆得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陳晚秋扶著蘇曼卿走下閣樓??蛷d的藤椅旁,不知何時多了束新鮮的梔子花,七朵,不多不少,正合著座鐘的滴答聲,緩緩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