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峰的山門，是塊半埋在云里的青石，石縫里長著三叢野蕨，風(fēng)一吹就晃。靈汐站在石下，第三次抬手叩了叩——指尖剛觸到石面，就聽見峰頂傳來聲含糊的嘟囔，像有人剛從睡夢里醒：“門沒鎖，自己上來?！?/p>

她提氣掠上山道。這山古怪得很，明明是正道修士都想攀的“仙境”，石階卻生著半尺厚的苔，沿途連個(gè)護(hù)山陣法都沒有，只有只灰毛松鼠蹲在枝上，歪頭看她懷里抱的劍。

峰頂更亂。石桌堆著三個(gè)空酒壇，煉丹爐蓋斜扣著，爐口結(jié)著層黑垢。而那個(gè)傳說中“百年前就已渡劫”的前輩，正蜷在塊被太陽曬暖的青石上，青絲松松挽著，白袍下擺沾著片落葉，眼都沒睜：“凌霄宗派來的？”

靈汐收了劍，屈膝行禮：“弟子靈汐，奉宗主之命，來求前輩指點(diǎn)劍法?！?/p>

“指點(diǎn)不了?！彼藗€(gè)身，背對著她，“我劍譜早燒了，現(xiàn)在連劍都懶得碰?！?/p>

靈汐早有準(zhǔn)備。她從儲(chǔ)物袋里摸出個(gè)油紙包，打開是剛烤的松子糕，熱氣混著甜香飄過去：“前輩，這是山下老字號的點(diǎn)心，您嘗嘗？”

青石上的人沒動(dòng)。靈汐又道：“弟子知道前輩修為已至化神巔峰，世間再無對手?？傻茏泳殑偪ㄔ凇畡π耐鳌?，聽聞前輩當(dāng)年一劍破過魔界的‘蝕骨陣’，只想求您說句關(guān)鍵——”

“破陣啊……”他終于哼了聲，像是想起什么，“那陣沒意思，魔氣太散，我隨手揮了揮劍就塌了?！?/p>

靈汐噎了下。她練那套“凌云劍”練了三年，劍招爛熟，可每次對戰(zhàn)總差口氣，宗主說她“缺了點(diǎn)‘無招勝有招’的悟性能”，讓她來求這位“懶仙”楚玄。

她把松子糕放在石桌上，自己退到旁邊的空地上，拔出劍。晨光落在劍刃上，映出她眼底的亮：“前輩不愿指點(diǎn)，弟子就在這練，您若聽得煩了，趕我走便是?！?/p>

話音落，劍風(fēng)驟起。她從“起勢”到“收劍”，一套劍招練得滴水不漏，靈力順著劍穗飛出去，削斷了三丈外的竹枝——可楚玄還是蜷在青石上，像是沒聽見。

靈汐沒停。她一遍遍地練，從晨光初升到日頭正午，額角的汗滴在石階上，暈開小水漬。直到第五十七遍，她手腕微顫，劍差點(diǎn)脫手，楚玄才終于開口：“你劍太‘急’。”

靈汐猛地收勢：“前輩？”

“你想讓劍快，想讓靈力足，想贏?！彼朴谱饋?，隨手拈了塊松子糕，咬了口，“可劍是用來‘護(hù)’的，不是用來‘贏’的。你心里裝著‘要變強(qiáng)’，就像給劍纏了繩子，怎么能通明？”

靈汐愣住。她想起幼時(shí)在仙界邊境，親眼見魔界的“血鴉”啄食逃難的修士，母親把她藏在樹洞里，自己沖上去擋，最后連尸骨都沒留下。從那時(shí)起她就知道，只有變強(qiáng)才能護(hù)人，才能讓仙魔不再打仗——這念頭刻在骨子里，怎么會(huì)是“繩子”？

楚玄看她臉色發(fā)白，又道：“先吃飯?！彼謱χ鵁挼t指了指，爐蓋“咔嗒”自己蓋好，爐下突然冒起青火，“我這有米，你煮鍋粥，下午再說?！?/p>

靈汐煮粥時(shí)，楚玄就靠在門框上看。她淘米時(shí)靈力控制得極穩(wěn)，米粒顆顆分開不沾手；煮粥時(shí)用指尖捻著火候，粥香飄得滿峰頂都是——楚玄忽然笑了：“你這靈力用得倒巧，比我當(dāng)年強(qiáng)。”

“前輩說笑了?！膘`汐盛了碗粥遞過去，“弟子這點(diǎn)修為，在您面前就是孩童?！?/p>

“修為高有什么用？”他接過粥，卻沒喝，“我化神那天，站在云頭上看了三天，除了云還是云，連個(gè)能說說話的都沒有?！?/p>

靈汐心里一動(dòng)。她早聽說楚玄百年前破了蝕骨陣后就隱了，沒人知道他為何不愿再出手。

“您當(dāng)年……”她試探著問，“破陣時(shí)，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楚玄喝了口粥，粥香混著松子的甜：“也沒什么。就是破陣后，仙界的長老們爭著搶功勞，說那陣是他們布下的‘陷阱’，我不過是撿了便宜。”他嗤笑，“后來魔界求和，他們又說要斬草除根，逼著我再去打——我懶得多說，就躲這了?！?/p>

靈汐沉默了。她在凌霄宗長大，聽的都是“正道大義”，可楚玄說的，卻像另一個(gè)世界的事。

“你想停仙魔之戰(zhàn)？”楚玄忽然問。

靈汐點(diǎn)頭：“弟子知道難，可總得有人去試。若我能變強(qiáng)，強(qiáng)到讓兩邊都不敢再打……”

“強(qiáng)沒用?！背驍嗨澳Ы缬袀€(gè)老魔頭，修為跟我差不多，他也懶得出手，可下面的小魔崽子總不安分；仙界這邊，長老們要聲望，弟子們要功勞，沒人真愿停?！?/p>

他放下粥碗，起身走到靈汐練劍的空地，隨手撿起根枯枝：“看好了?！?/p>

枯枝在他手里，像是突然有了魂。他沒用力，只輕輕一挑，旁邊的竹枝就齊齊斷成兩截，斷口平整得像用劍削的；再一揮，地上的落葉突然繞著枯枝轉(zhuǎn)，轉(zhuǎn)成個(gè)圓——沒有靈力波動(dòng)，卻比靈汐用盡全力的劍招還利落。

“這叫‘順勢’?！背芽葜θ恿耍皩Ψ降膭?，你不用硬擋，順著他的力偏半寸；對方的魔氣涌，你不用硬散，找他的縫隙鉆進(jìn)去。你要學(xué)的不是‘怎么贏’，是‘怎么讓對方不想打’?！?/p>

靈汐看著地上的落葉圓，忽然懂了。她之前練劍總想著“破招”，卻沒想過“卸招”；總想著“壓過對方”，卻沒想過“找對方的軟肋”。

那天下午，楚玄沒再睡。他靠在青石上，偶爾說句“手腕再松點(diǎn)”“靈力別聚在劍尖”，靈汐就照著練。夕陽落在兩人身上，一個(gè)懶懶散散，一個(gè)專注認(rèn)真，倒不像師徒，像兩個(gè)碰巧湊在一起的過路人。

晚上靈汐要下山，楚玄忽然說：“明天再來吧?！?/p>

靈汐眼睛亮了：“前輩愿指點(diǎn)我了？”

“不是?！彼噶酥甘郎系乃勺痈?，“這糕不錯(cuò)，你明天再帶點(diǎn)來?！?/p>

靈汐在云岫峰待了三個(gè)月。

她每天天不亮就上山，帶些點(diǎn)心或新鮮的菜，煮好飯叫楚玄起來吃，然后在空地上練劍，楚玄偶爾指點(diǎn)兩句，其余時(shí)間要么睡覺，要么坐在石上看云。

她的劍越來越“軟”，卻越來越“巧”。上次宗門派人來試她的劍，她只用了三招就卸了對方的劍，對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宗主收到消息，笑著說：“楚玄這懶骨頭，總算肯動(dòng)了?！?/p>

這天靈汐練完劍，楚玄忽然扔給她個(gè)小銅鏡：“看看。”

鏡子里映出的不是她，是片火海。魔界的血鴉在火里飛，地上躺滿了修士的尸體，一個(gè)女子抱著個(gè)小女孩，正往樹洞里塞——靈汐猛地攥緊鏡子，指尖發(fā)白：“這是……我小時(shí)候？”

“你母親是仙界的‘守鏡人’，專門看管仙魔邊界的‘通界鏡’?！背穆曇舫亮诵爱?dāng)年魔界突襲，她為了護(hù)鏡子不被搶走，引了自己的靈力炸了鏡臺(tái)，才擋住血鴉?！?/p>

靈汐眼眶紅了。她只知道母親死了，卻不知道這些。

“你母親當(dāng)年找過我?！背值?，“她求我別讓仙界的人毀了通界鏡——那鏡子不僅能通魔界，還能照出人心，仙界長老們怕被照出私心，早想拆了它。”

靈汐抬頭：“那鏡子……”

“在我這。”楚玄指了指峰頂?shù)纳蕉?，“我?dāng)年破蝕骨陣，順便把鏡子偷出來藏了。你母親說，若她出事，就讓我等你長大，把鏡子給你?！?/p>

他站起身，往山洞走：“你母親不是想讓你報(bào)仇，也不是想讓你變強(qiáng)。她想讓你守住鏡子，守住‘能好好說話’的路——仙魔不是非要打，只是沒人愿意先退一步。”

山洞里很暗，只有中央的石臺(tái)上，放著面半人高的銅鏡，鏡身刻著繁復(fù)的花紋，鏡面蒙著層薄灰，卻隱隱能映出光。

靈汐走過去，指尖剛觸到鏡臺(tái)，鏡子突然亮了。鏡中映出她的臉，慢慢變成母親的樣子——母親笑著，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像是在說“別怕”。

“你母親說，你是‘鏡靈’轉(zhuǎn)世，天生能和鏡子溝通?！背驹谒砗?，“這鏡子能讓你看見過去，也能讓你傳到仙魔邊界。你想停戰(zhàn)爭，就得先讓兩邊看到，打下去誰都沒好處?！?/p>

靈汐轉(zhuǎn)身，看著楚玄。他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可眼底的光，卻比初見時(shí)亮了些。

“前輩，”她輕聲說，“您當(dāng)年幫我母親，是不是……”

“我欠她個(gè)人情?！背e過臉，“她當(dāng)年送過我壇好酒，比你帶的松子糕好吃。”

靈汐笑了。她知道，楚玄不是懶，是看透了紛爭，卻又沒真的放下——就像他藏著通界鏡，等了她這么多年。

第四章 兄妹

仙魔邊境的“斷云崖”，風(fēng)裹著魔氣刮過來，吹得靈汐的衣袍獵獵響。

她身后站著楚玄。這是他百年內(nèi)第一次離開云岫峰，手里還捏著塊靈汐塞的松子糕，一邊吃一邊嘟囔：“早知道要走這么遠(yuǎn)，我就不來了?！?/p>

崖對面，魔界的“骨甲軍”列成陣，為首的老魔頭拄著拐杖，冷笑：“凌霄宗的小丫頭，帶個(gè)只會(huì)吃的廢物來送死？”

靈汐沒理他，抬手祭出通界鏡。鏡面在空中展開，映出百年前的畫面——仙界長老偷偷拆通界鏡的樁腳，魔界的小魔崽子幫迷路的仙界孩童找家，兩邊的普通人在崖下交換糧食，笑談著說“其實(shí)也不想打”。

骨甲軍靜了。老魔頭的臉色沉了沉：“這些都是假的！”

“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膘`汐的聲音很穩(wěn)，“你當(dāng)年不想打，是被下面的將領(lǐng)逼著出兵；仙界的宗主也不想打，是長老們怕失了權(quán)?！?/p>

她看向楚玄：“前輩？”

楚玄嘆了口氣，終于扔掉手里的糕紙。他沒拔劍，只是抬手對著崖下的風(fēng)揮了揮——沒有靈力爆發(fā)，可崖兩邊的魔氣和仙氣突然混在一起，像水融在水里，連風(fēng)都軟了。

“要打，我陪你們打?！彼曇舨桓?，卻清清楚楚傳到每個(gè)人耳里，“但打完了，你們的崽子還是要餓肚子，我們的弟子還是要守著崖過日子。不如各退一步，把通界鏡修起來，每月讓兩邊的人換次東西——誰要是敢毀約，我就把他的老窩掀了?！?/p>

老魔頭盯著楚玄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你這懶骨頭，總算肯管閑事了。行，我信你一次?！?/p>

仙界的長老們趕來時(shí)，看到的就是靈汐和老魔頭在崖邊畫界碑，楚玄靠在石頭上打盹——長老們想罵，卻被楚玄一個(gè)眼刀瞪了回去，悻悻地閉了嘴。

事了回云岫峰，靈汐煮了鍋粥，遞了碗給楚玄：“前輩，以后……您還會(huì)躲在這里嗎？”

“不一定?！背戎?，“說不定哪天悶了，就去魔界逛逛，聽說他們那的烤肉不錯(cuò)。”

靈汐笑了。她拿起通界鏡，鏡面映出兩人的影子，一個(gè)站著，一個(gè)坐著，像極了小時(shí)候聽書里說的兄妹。

“楚玄，”她忽然改了口，“以后我叫你兄長吧。”

楚玄手頓了頓，抬眼看她。靈汐的眼里亮閃閃的，像有星星——和當(dāng)年她母親送酒來時(shí)，眼里的光一樣。

他哼了聲，別過臉，嘴角卻偷偷勾了下：“隨便你。不過以后點(diǎn)心得帶雙份，我吃得多?！?/p>

窗外的風(fēng)拂過松枝，沙沙地響。靈汐知道，戰(zhàn)爭不會(huì)一下子停，但她有通界鏡，有楚玄這個(gè)兄長，還有手里的劍——?jiǎng)π慕K于通明，因?yàn)樗?，這一次，她不是一個(gè)人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