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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陽光好得不像話。
洛小熠穿著銳雯帶來的寬松毛衣,坐在輪椅上,由路子濤推著往醫(yī)院門口走。玫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里面裝著百諾開的藥、新?lián)Q的食譜,還有她特意買的、據(jù)說能開胃的梅子糖。
“慢點推!”玫回頭瞪了路子濤一眼,“別顛著他。”
路子濤趕緊放慢速度,小聲嘟囔:“我這不是想讓他早點聞到面包香嘛?!?/p>
銳雯走在旁邊,時不時低頭看洛小熠。他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瞇著,陽光落在他臉上,沒了醫(yī)院慘白燈光的映襯,那點好不容易長回來的血色,終于顯得真切了些。
“累不累?”銳雯問。
洛小熠搖搖頭,聲音還有點?。骸跋肟禳c回去?!?/p>
車子停在醫(yī)院門口,路子濤打開后座車門,小心翼翼地扶他進去。玫早已在車里鋪好了軟墊,還放了個暖水袋在他腿上:“剛出院,別著涼?!?/p>
車子發(fā)動時,洛小熠回頭看了眼醫(yī)院的大樓,白色的墻在陽光下晃眼。他突然攥緊了手里的梅子糖,塑料包裝被捏出細微的聲響——原來真的可以離開這里,原來那些“回家”的承諾,不是哄他的。
甜品店的香氣在街角就聞到了。
剛出爐的牛角包混著烤蘋果的甜,像只溫柔的手,輕輕勾著他往回走。路子濤推開門時,風鈴叮當作響,洛小熠抬頭,看見二樓的鵝黃色窗簾被風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蝴蝶。
“快看!”路子濤指著吧臺,“我昨晚烤的蜂蜜面包,特意放了你喜歡的杏仁片!”玫已經(jīng)鉆進廚房:“我燉了排骨湯,放了玉米和胡蘿卜,爛得能抿化!”
銳雯扶他坐在窗邊的小桌旁,桌上擺著個小小的向日葵盆栽,花盤已經(jīng)比之前大了一圈:“你看,它也在等你回來?!?/p>
洛小熠看著眼前的一切,喉嚨突然發(fā)緊。
住院時盼了無數(shù)次的場景,真的實現(xiàn)了——暖烘烘的屋子,香甜的氣味,還有他們?nèi)齻€圍著他打轉(zhuǎn)的樣子,像場舍不得醒的夢。
玫端來一小碗排骨湯,用勺子舀起一塊燉得酥爛的排骨,吹了吹遞到他嘴邊:“嘗嘗?就一小口。”洛小熠張開嘴,排骨的肉一碰到舌尖就化了,帶著淡淡的肉香和玉米的甜。他慢慢嚼著,沒覺得反胃,胃里那點熟悉的鈍痛,好像被這口熱湯熨平了些。
“怎么樣?”玫眼里閃著期待。他點點頭,又吃了一口。
路子濤搬來筆記本,點開那個農(nóng)場直播:“你看,稻子快熟了,等你再胖點,我們?nèi)フ咀?!?/p>
銳雯拿來樂譜,指著其中一段:“我把這段旋律改了改,你聽聽是不是比以前順?”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湯碗里,漾出細碎的金光。洛小熠喝著湯,聽著他們說話,偶爾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突然覺得,原來“回家”是這種感覺——踏實,溫暖,還有點不敢相信的甜。
可安穩(wěn)的日子沒過幾天,那股熟悉的低落又悄無聲息地纏了上來。
那天玫烤了他以前愛吃的蛋撻,剛出爐的酥皮冒著熱氣,焦糖液亮晶晶的。洛小熠拿起一個,剛送到嘴邊,胃里突然一陣發(fā)緊,那股惡心感來得又快又猛,他轉(zhuǎn)身沖進洗手間,把早上喝的粥全吐了出來。
玫跟著跑進來,拍著他的背,聲音帶著哭腔:“怎么又吐了?是不是蛋撻太甜了?我下次少放糖……”洛小熠漱了口,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色又白了,眼下的青黑也重了,和住院前沒什么兩樣。
他又搞砸了。
明明在醫(yī)院答應(yīng)過要好好吃飯,明明回家時那么開心,卻連一個蛋撻都咽不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他又開始躲在房間里。玫敲門時,他說“不餓”。路子濤叫他玩游戲時,他說“沒力氣”。銳雯拿著樂譜上來時,他干脆用被子蒙住頭,假裝沒聽見。
他聽見樓下玫和路子濤在吵架,玫說“是不是我逼他太急了”,路子濤說“早知道就不讓他出院了”。他看見銳雯站在樓下,對著他房間的窗戶發(fā)呆,手里的樂譜翻來覆去,始終停在同一頁。
愧疚像潮水,一點點漫上來,把他淹沒。
這天晚上,洛小熠躺在床上,聽著樓下烤箱冷卻的聲音,胃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還是那么瘦,瘦得能數(shù)清骨頭。
突然,房門被輕輕推開。
銳雯端著杯溫牛奶走進來,放在床頭:“百諾說睡前喝杯牛奶好?!?/p>
洛小熠沒動。
銳雯在床邊坐下,沒提吃飯的事,也沒勸他下樓,只是拿起他枕邊的樂譜:“我給你彈段吉他吧,就彈你以前寫的那首。”
她沒下樓拿吉他,只是用指尖在床沿上敲著節(jié)奏,輕輕哼起來。調(diào)子很輕,帶著點未完成的倉促,是他很久前寫了一半就丟下的旋律。
“當時你說,這里少了段副歌。”銳雯的聲音很輕,“我想了很久,覺得可以加一句‘風停了,雨歇了,我們回家了’,你覺得怎么樣?”
洛小熠的睫毛顫了顫。“其實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故意不想吃飯的?!变J雯繼續(xù)說,“就像玫烤蛋糕會失敗,路子濤寫代碼會出錯,你現(xiàn)在有點‘卡殼’,很正常?!?/p>
她頓了頓,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fā):“不用急著好起來,也不用逼自己吃不想吃的東西。我們可以慢慢來,今天喝一口牛奶,明天吃一口面包,哪怕每天只多一點點,也是在往前走,對不對?”
牛奶的溫度透過杯子傳過來,帶著淡淡的奶香。洛小熠慢慢轉(zhuǎn)過頭,看見銳雯眼里的光,像甜品店那盞暖黃的燈,一直亮著,從沒暗過。
他伸出手,接過那杯牛奶,小口喝了起來。溫溫的液體滑過喉嚨,胃里沒什么不適,反而有種久違的暖意,一點點散開。
銳雯笑了,眼里的光更亮了些。
窗外的月光落在樂譜上,照亮了那行新添的歌詞。洛小熠看著那行字,突然覺得,或許“卡殼”也沒關(guān)系,只要身邊有人愿意等他,愿意陪他慢慢把副歌填完,哪怕慢一點,哪怕會反復(fù),也總有唱完的那天。
畢竟,家就是允許你慢慢來的地方啊。
窗外的月光落在樂譜上,照亮了那行新添的歌詞。洛小熠看著那行字,突然覺得或許“卡殼”也沒關(guān)系。
可這份松快只持續(xù)了片刻。
他放下牛奶杯,指尖觸到自己的手腕,骨頭硌得慌。月光順著床沿爬上來,照在他手背上——那些輸液留下的針眼還沒褪盡,青紫色的痕跡像朵丑陋的花。他想起銳雯剛才的笑,想起玫總在廚房忙碌的背影,想起路子濤對著食譜皺眉的樣子,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攥住,疼得他蜷起手指。
他們越溫柔,他越覺得自己像塊拖不動的石頭。
后半夜,洛小熠徹底醒了。胃里空空的,卻沒什么食欲,只有種鈍鈍的燒灼感,從心口蔓延到喉嚨。他悄悄下床,赤腳踩在地板上,涼意順著腳心往上爬,讓他打了個寒顫。
客廳的燈沒關(guān),留著盞暖黃的小夜燈,像只醒著的眼睛。他走到廚房門口,看見灶臺上放著個保溫桶,應(yīng)該是玫給他留的宵夜。桶身還帶著點余溫,他伸手碰了碰,又猛地縮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