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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xí)r,他的燒退了,人卻更蔫了。
銳雯進(jìn)來收拾東西,把他沒動過的粥倒進(jìn)垃圾桶,動作利落得像在處理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垃圾。子濤站在門口,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嘆了口氣,轉(zhuǎn)身下樓了。
洛小熠看著空蕩蕩的床頭,突然覺得,這間屋子里的面包香、桂花香、草莓香,好像都在慢慢消失,只剩下他身上這股揮之不去的、腐爛的味道。
他慢慢挪下床,扶著墻壁往窗邊走。陽光透過玻璃照進(jìn)來,落在地板上,畫出一塊明亮的光斑,可他站在光里,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洛小熠重新躺回床上時,床單的褶皺硌著他的肋骨,像塊沒鋪平的石板。胃里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他蜷起身子,把膝蓋抵在胸口,這樣能稍微緩解些疼。窗簾沒拉嚴(yán),一道天光從縫隙里漏進(jìn)來,剛好落在他瘦得凸出的髖骨上,白得晃眼。
他聽見樓下的咖啡機(jī)響了,是路子濤在煮咖啡。那臺機(jī)器買來時,路子濤總說“苦得像中藥”,卻總在他熬夜寫歌的早晨,默默端來一杯加了雙倍奶的拿鐵。今天的咖啡香飄上來,卻帶著點(diǎn)焦糊味,大概是手背上的傷還沒好,攪咖啡時沒握穩(wěn)。
接著是玫的聲音,很輕,在跟誰打電話。他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只捕捉到“軟一點(diǎn)的米”“助消化”幾個詞。前幾天玫摔碎碗碟的地方,大概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不然她不會有心思琢磨新的食譜。
然后是銳雯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一步一步,不快,卻很穩(wěn)。他知道她要進(jìn)來,趕緊閉緊眼睛,假裝睡著。
銳雯沒開燈,只借著那道天光站在床邊。他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在丈量一件破舊的衣裳。過了會兒,她輕輕坐在床沿,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額頭——大概是在確認(rèn)他還發(fā)不發(fā)燒。
“又沒睡?”她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diǎn)啞。
洛小熠的睫毛抖了抖,沒應(yīng)聲。
銳雯沒再逼問,只是拿起他搭在床邊的手,用自己的掌心裹住。他的手太涼了,像塊浸在冰水里的石頭,她搓了半天,也沒焐熱幾分?!鞍僦Z說,今天可以試試喝藕粉?!彼p聲說,“玫買了桂花味的,你以前愛吃?!?/p>
他還是沒說話。
“我知道你難受?!变J雯的指尖輕輕劃過他手背上的針眼,那里已經(jīng)結(jié)了層薄痂,“但你得讓我們知道,你還想好好活著。哪怕只是點(diǎn)個頭,說句話,都行?!?/p>
洛小熠的喉結(jié)動了動,想說話,卻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能感覺到銳雯的手在抖,不是因為冷,是因為慌。她總是這樣,再擔(dān)心也憋著,只在這種時候,才會泄露出一點(diǎn)脆弱。
樓下傳來玫的喊聲:“阿雯,藕粉沖好了!”
銳雯應(yīng)了一聲,站起身時,衣擺掃過床沿,帶起一陣風(fēng),裹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大概是她剛從藥店回來,又買了新的退燒藥。
她走后,洛小熠慢慢睜開眼,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漬。那片水漬像朵枯萎的花,是前幾天下雨時漏進(jìn)來的,子濤踩著梯子修了半天才堵住,當(dāng)時他還笑著說“這房子跟小熠一樣,得慢慢哄”。
現(xiàn)在想來,他連棟房子都不如。房子壞了能修,他壞了,卻像灘扶不上墻的爛泥。
玫端來藕粉時,碗邊還沾著點(diǎn)桂花碎。她把碗放在床頭,沒像以前那樣催他吃,只是蹲在床邊,數(shù)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1、2、3……你看,你還有五根手指呢,等好了,就能彈吉他了。”
洛小熠看著她泛紅的眼角,突然覺得那碗藕粉燙得刺眼。他知道玫在想什么——以前他總說,手指長的人彈吉他好聽,她還總笑話他“臭美”。
“我?guī)湍愦禌隽??!泵的闷鹕鬃樱艘簧走f過來,手腕上還貼著塊創(chuàng)可貼,大概是早上削藕時劃到的,“就嘗一口,算我求你了?!?/p>
洛小熠張開嘴,藕粉滑進(jìn)喉嚨時,帶著桂花的甜,卻像根針,扎得他心口發(fā)疼。他想咽下去,胃里卻猛地一抽,整個人側(cè)過身,對著床腳干嘔起來。
玫趕緊放下碗,拍著他的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別吐了……不喝了……我們不喝了……”
路子濤聞聲沖進(jìn)來,手里還拿著包蘇打餅干,大概是怕他吐空了胃難受。看見這場景,他手里的餅干“啪”地掉在地上,包裝裂開,餅干滾了一地。
“我去叫百諾!”他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卻被洛小熠扯住了衣角。
“別叫……”洛小熠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別讓她來……”
他不想再看見百諾眼里的無奈,不想再聽見那些“配合治療”“調(diào)整心態(tài)”的話,更不想……看見玫和銳雯在旁邊,偷偷紅了的眼眶。
路子濤僵在原地,看著洛小熠攥著他衣角的手,那只手瘦得能看見骨頭在皮膚下滑動,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突然蹲下來,把臉埋在膝蓋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聲:“你到底要我們怎么樣啊……”
這是路子濤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以前不管多急多累,他都只會梗著脖子說“沒事”,像個不會哭的機(jī)器人。
洛小熠慢慢松開手,看著子濤發(fā)抖的肩膀,看著玫通紅的眼睛,看著散落在地上的餅干,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
他把他們的耐心當(dāng)廢紙,把他們的心疼當(dāng)理所當(dāng)然,把他們拼盡全力遞過來的糖,狠狠踩在腳下,還理直氣壯地說“我不稀罕”。
胃里的絞痛還在,心里的空洞也還在,但這一次,平靜被碾碎了,只剩下鋪天蓋地的愧疚,像潮水一樣把他淹沒。
他想對他們說“對不起”,想對他們說“我會好好吃飯”,可喉嚨像被堵住,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
窗外的陽光又移了移,那道天光落在地上,剛好照亮路子濤掉在地上的餅干。洛小熠看著那塊餅干,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連被扔掉的餅干都不如——餅干碎了,至少沒人會為它哭。
路子濤的哭聲像根針,扎得滿屋子的空氣都發(fā)緊。
玫抽了張紙巾遞過去,自己的眼淚卻先掉了下來,砸在洛小熠的手背上,燙得他一縮?!白訚?,別說了……”她哽咽著,卻不知道該勸誰,是勸路子濤別哭,還是勸洛小熠別再折騰自己。
洛小熠閉上眼睛,睫毛上掛著的水珠順著臉頰滑進(jìn)枕頭。他能聽見陸子濤壓抑的抽氣聲,聽見玫慌亂的腳步聲,聽見窗外的風(fēng)卷起落葉,撞在玻璃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這一切都在提醒他,自己又一次把日子攪成了一團(tuán)糟。
不知過了多久,路子濤的哭聲停了。他站起身,默默撿起地上的餅干,包裝紙的褶皺被他捏得更緊,像團(tuán)揉皺的心事?!拔胰ピ贈_碗藕粉?!彼麃G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往外走,背影僵得像塊石頭。
玫留在房間里,用溫水幫洛小熠擦了擦嘴角的酸水,動作輕得像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澳闼瘯喊?,”她的聲音很輕,“睡著了就不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