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遠(yuǎn)最近往乒乓球館跑得格外勤。
國羽大隊人馬開拔德國公開賽,留下他們幾個國青隊員在京訓(xùn)練,日程一下子空了大半。
他閑得發(fā)慌,干脆把乒乓球館當(dāng)成了第二據(jù)點,還總拽著他的男雙搭檔鄭沛寒一起。
鄭沛寒是浙江人,比尚明遠(yuǎn)還小兩個月,個子已經(jīng)竄得老高,瘦長一條,白白凈凈,眉眼秀氣,站在咋咋呼呼的尚明遠(yuǎn)旁邊,顯得格外安靜。
第一次被尚明遠(yuǎn)拖到女隊訓(xùn)練館門口,鄭沛寒還有些無所適從。
尚明遠(yuǎn)根本沒察覺到,大咧咧地喊:“姐!看我?guī)дl來了!”
尚青云練完一組多球,正拿著毛巾擦汗,聞聲轉(zhuǎn)過頭。
鄭沛寒看著她,臉上有點熱,跟著尚明遠(yuǎn)含糊地喊了一聲:“姐姐好?!?/p>
尚青云笑了笑,額發(fā)被汗水打濕,貼在額角:“你好啊,常聽明遠(yuǎn)提起你?!?/p>
她順手從旁邊椅子上拿起兩瓶沒開封的水遞過去:“喝點水?!?/p>
鄭沛寒接過,又道了聲謝,手指捏著微涼的瓶身,沒好意思立刻打開。
他比尚青云小四歲,可偶爾聊起天來,想法卻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反而讓尚青云覺得他比自己還老成點。
不過在她眼里,這終究是弟弟的朋友,自然也跟著劃進(jìn)了“弟弟”的范疇。
之后每次尚明遠(yuǎn)跑來蹭吃蹭喝,或者她有什么順手買多的零食、水果,總會記得也給鄭沛寒帶一份。
樊振東再一次在訓(xùn)練間隙,把一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遞到尚青云手邊時,她沒有像前幾天那樣視而不見,或者干脆繞開。
她停頓了一下,接了過去,仰頭喝了幾口。
“那個……”他看著她汗?jié)竦膫?cè)臉,斟酌著開口,“李子君,真的就是普通朋友。你要是介意,我以后不跟她互動了?!?/p>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點莫名的執(zhí)拗:“我們……我們倆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對吧?”
尚青云擰上瓶蓋,瞥了他一眼,語氣沒什么波瀾:“幼不幼稚啊你?!?/p>
她把水瓶塞回他手里,動作自然:“她又沒做錯什么,我怪她干什么。你的事,你自己決定就行?!?/p>
樊振東看著她,仔細(xì)分辨她臉上的表情,確認(rèn)那點別扭勁兒是真的過去了,才點了點頭。
再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狀似無意地問:“你最近……常跟你弟那個朋友聊天?”
尚青云正彎腰收拾球包,聞言動作一頓,直起身,有點無語地看向他。
她在心里呵呵兩聲。
干什么?只許他那邊有個普通朋友,她這邊連跟弟弟的朋友多說幾句話都不行了?這就要反過來質(zhì)問她?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嗯,”她應(yīng)了一聲,語氣淡淡的,“怎么了?”
樊振東移開視線,摸了摸鼻子:“沒,就隨便問問。”
尚明遠(yuǎn)依舊來得勤快。訓(xùn)練一結(jié)束,就拉著鄭沛寒往乒乓球館鉆。
樊振東和尚青云結(jié)束了冷戰(zhàn),恢復(fù)了往常一起訓(xùn)練、一起吃飯的模式,鄭沛寒不可避免地多了許多和樊振東打照面的機(jī)會。
每次見面,兩個男生都表現(xiàn)得很有禮貌。
鄭沛寒會客氣地叫一聲“東哥”。
樊振東也會點點頭,回一句“來了”。
表面風(fēng)平浪靜,挑不出一點錯處。
但尚青云偶爾在一旁看著,總覺得這兩人之間彌漫著一種微妙的、難以言說的氛圍。
談不上敵意,就是有點過于客氣了,客氣得像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
她搖搖頭,心里嘀咕。
哎,男人。
冷戰(zhàn)結(jié)束,堆積的直播任務(wù)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問題。兩人一合計,決定干脆一起出去吃頓火鍋,順便把時長混了。
這事不知怎么被尚明遠(yuǎn)知道了,電話立刻追了過來:“姐!你們要去吃火鍋?帶我一個唄!沛寒也說想去!”
尚青云拿著手機(jī),看了一眼旁邊的樊振東,對方?jīng)]什么表示,她便應(yīng)了下來:“行啊,一起來吧?!?/p>
于是,傍晚的火鍋店包廂里,氣氛就變得有些微妙。
四個人圍坐一桌,尚青云和樊振東一邊,尚明遠(yuǎn)和鄭沛寒坐在對面。
為了湊時長,尚青云提前開了直播,手機(jī)架在桌子一角。畫面里熱氣蒸騰,紅油鍋底咕嘟咕嘟地翻滾著。
彈幕滾得飛快,大部分是慶祝他倆和好的。
【嗚嗚嗚終于同框了!】
【我就知道冷戰(zhàn)的盡頭是和好!】
【圓圓多吃點!小胖也是!】
【旁邊是小遠(yuǎn)嗎?另一個小帥哥是誰?】
尚青云一邊涮著毛肚,偶爾抬眼看看屏幕,挑幾個問題回答。
“嗯,和好了?!?/p>
“沒什么大事?!?/p>
“對,是我弟尚明遠(yuǎn),旁邊是他朋友,鄭沛寒,打羽毛球的?!?/p>
鄭沛寒對著鏡頭靦腆地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
一條彈幕飄過,顯得有點突兀:【那個白凈的男生是小遠(yuǎn)朋友嗎?怎么感覺跟小胖坐一起……畫風(fēng)不太搭啊?】
尚青云正把燙好的毛肚夾起來,看到這條,瞇著眼笑了笑,“誰懂他們男生在想什么??赡堋惶彀伞!?/p>
她說得隨意,注意力很快被鍋里翻滾的肥牛吸引過去。
尚明遠(yuǎn)是個閑不住的話匣子,從羽毛球隊的趣事講到德國公開賽的對手分析,嘴巴就沒停過。
鄭沛寒大多數(shù)時候安靜地聽著,偶爾在尚明遠(yuǎn)說得過于夸張時,小聲補充或糾正一句。
樊振東話不多,主要負(fù)責(zé)涮肉和吃。
他會把燙好的肉先夾一筷子放到尚青云碗里,然后再給自己夾。
動作熟練,像是流水線工作。
有次他夾起一片雪花肥牛,正要往尚青云那邊送,坐在對面的鄭沛寒也剛好用公筷夾起一片燙好的黃喉,輕聲對尚青云說:“青云姐,這個好了,可以吃了?!?/p>
兩人的動作在空中有了一個短暫的、微妙的交匯。
樊振東的手頓了頓,面不改色地把肥牛放進(jìn)尚青云碗里,隨即抬眼,目光極快地掃過鄭沛寒。
鄭沛寒則把黃喉放到了尚青云手邊的空盤子里,神色如常。
尚青云正低頭跟一塊粘在一起的寬粉較勁,頭也沒抬:“謝謝啊?!?/p>
也不知道這聲謝是沖誰說的。
尚明遠(yuǎn)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似乎察覺到了點什么,但又說不上來,干脆埋頭猛吃。
直播間的觀眾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我咋聞到了一絲修羅場的味道?】
【小胖和這個小鄭同學(xué),有點意思哈。】
【圓圓快抬頭看看!你碗里要堆成山了!】
可惜尚青云全程虔誠專注于食物,完美錯過了所有暗流涌動。
鄭沛寒話不多,但和尚青云聊天時,總能恰到好處地接上話題。
尚青云其實不太擅長找話題,尤其是跟不算太熟的人。她正想著要不要問問他們訓(xùn)練累不累,鄭沛寒已經(jīng)自然地開口:“青云姐,你們下個月是不是要去參加那個隊內(nèi)賽?”
“啊,對。”尚青云點點頭,“你怎么知道?”
“明遠(yuǎn)說的?!编嵟婧α诵Γ八f你上次穿那套西裝挺好看的?!?
他頓了頓,補充道,“就是地表最強十二人那套宣傳照,拍得很有氣勢?!?/p>
尚青云有點意外,她弟還會跟別人夸她?
她看了尚明遠(yuǎn)一眼,那小子正跟一塊腦花搏斗,完全沒注意這邊。
她摸了下鼻子,被人當(dāng)面夸照片還是有點不自在:“還行吧,有點中二。那比賽三月才開打,一月底就拍,戰(zhàn)線拉得太長?!?/p>
“那種場合是這樣。”鄭沛寒表示理解,“不過效果很好,我們隊里也有人看到,都說好?!?/p>
樊振東在一旁默默涮著肉,沒插話,只是把又一筷子嫩牛肉放進(jìn)尚青云碗里,動作比剛才稍微重了那么一點點。
瓷碗底碰在桌面上,發(fā)出輕輕一聲響。
尚青云沒察覺,繼續(xù)跟鄭沛寒聊著:“你們羽毛球訓(xùn)練量現(xiàn)在大嗎?”
“還行,跟你們差不多吧?!编嵟婧f,“就是跑動多一點。”
“那確實,你們場地大?!鄙星嘣泣c點頭,“我有時候看明遠(yuǎn)訓(xùn)練,感覺他滿場飛。”
“他體力是好。”鄭沛寒看了一眼尚明遠(yuǎn),笑道,“就是有時候太興奮了,收不住?!?/p>
尚青云也笑了:“他從小就這樣?!?/p>
兩人聊得不算熱絡(luò),但一句接一句,也沒冷場。
鄭沛寒很會把握分寸,既不顯得過分熱情,又不會讓話題掉在地上。尚青云覺得跟他聊天挺舒服,不用費心找話題,也不用擔(dān)心說錯話。
樊振東一直安靜地吃著,偶爾看一眼手機(jī),或者給尚青云夾點她愛吃的蝦滑和竹蓀。
有次鄭沛寒問尚青云要不要試試他調(diào)的蘸料,說加了點花生醬,味道不錯。
尚青云剛要說好,樊振東已經(jīng)把自己那碗遞了過去:“嘗嘗這個,你喜歡的口味。”
尚青云愣了一下,接過嘗了嘗:“嗯,是不錯?!?/p>
鄭沛寒笑了笑,沒再堅持,低頭吃自己的。
吃完飯,直播關(guān)閉,四個人站在火鍋店門口。
夜風(fēng)帶著點寒意,吹散了身上的火鍋味。
“姐,那我們直接回宿舍了。”尚明遠(yuǎn)打了個飽嗝,揮揮手。
鄭沛寒也禮貌地道別:“青云姐再見,東哥再見?!?/p>
樊振東點了點頭,沒說什么。
看著兩個少年并肩走遠(yuǎn)的背影,尚青云輕輕吐出一口氣,白色的哈氣在冷空氣中散開。
“走吧?!彼f,很自然地和他并肩朝訓(xùn)練局的方向走去。
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長,交錯在地面上。
沒走幾步,一點冰涼落在鼻尖。
尚青云抬起頭,細(xì)碎的雪沫子從墨黑的天幕灑下來,悄無聲息。
“下雪了?!彼f。
樊振東也抬頭看了看,嗯了一聲。
他從隨身背著的運動包里摸索了一下,扯出一條深灰色的長圍巾,就是尚青云之前織了送給他的那條,長度驚人。
他抖開,自己先圍了一圈,剩下長長一截,很自然地往尚青云肩上一搭,繞了一圈,還有富余。
圍巾上還帶著他包里的一點溫度,和熟悉的、干凈的洗滌劑味道。
兩個人瞬間被同一條圍巾松散地聯(lián)系在一起,隔著厚厚的羽絨服,倒也不覺得擁擠,只是走路步調(diào)得更一致些。
雪漸漸密了,落在頭發(fā)上,肩膀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白。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開始變得濕潤的路面上,腳步聲在安靜的雪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跟鄭沛寒說話,”尚青云鼻頭凍得有點紅,聲音在圍巾里顯得悶悶的,“好像比跟你說話舒服點?!?/p>
樊振東側(cè)頭看她,呼出的白氣模糊了眉眼:“怎么舒服了?”
“跟你說話還得防著你下套,”尚青云瞥他一眼,語氣沒什么起伏,像在陳述事實,“累得慌。”
樊振東扯扯嘴角笑了,圍巾邊緣蹭著他下巴:“我什么時候給你下過套?”
“就剛剛啊,”尚青云說,腳下小心地避開一小片冰,“吃火鍋的時候,你還套我話,問我跟誰聊天。”
樊振東笑聲低了些,沒承認(rèn)也沒否認(rèn),只是把圍巾往自己這邊稍稍攏了攏,連帶得尚青云也朝他這邊歪了一點。
兩個人靠得更近了些,步履一致地走在愈下愈大的雪里,連頭發(fā)也染花,像一起走了很久,還可以繼續(xù)這樣走下去一樣。
街燈昏黃的光暈籠罩著前后無人的人行道,雪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