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宋·陸凱

　　民國八年春，杭州西子湖畔，柳絮吹作雪，桃花開欲燃。沈府的后園有一株老杏，相傳為宋時物，虬枝如鐵，花開卻極繁。疏影每日晨起，必捧一卷《營造法式》坐于樹下石凳，借花影篩光，描畫斗拱。奶娘周媽笑她：“小姐若再埋頭，連花瓣掉在發(fā)梢也不顧，可要被蜂子當了花蕊去?！笔栌耙膊粣?，只抬手把鬢邊落花拈下，放在書頁里當書簽。

　　這一日，她正畫到“華栱出跳”，忽聞墻頭有聲：“阿影，你把我去年埋的杏花酒挖出來沒有？”嗓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跳脫。疏影莞爾，抬頭便見張府小少爺凌赫趴在墻頭，雪色襯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段麥色手臂，腕上松松墜著一根紅繩——那是她十歲那年用法國絲緞編的，如今已被磨得發(fā)毛。

　　“張凌赫，你家的門是封了火漆么？偏要爬墻?！笔栌鞍褧仙?，語帶笑意。少年卻眨眼：“走大門要繞半里，哪有飛檐走壁來得快？”說話間他已縱身一躍，穩(wěn)穩(wěn)落在草地上，懷里竟抱著一只雪白奶狗，毛茸茸一團，只鼻尖一點胭脂色。疏影“呀”了一聲，伸手去接，奶狗伸出粉紅舌頭舔她指尖，癢得她直笑。

　　“雪球是我在法國領事館外撿的，它的媽媽被汽車軋了，它卻傻乎乎坐在原地等。”凌赫把小狗舉到疏影面前，“我想著你見了必定喜歡，就偷偷藏行軍囊里帶回來?！笔栌疤ы?，撞進少年澄澈眼底，忽然心里一動——那雙眼睛映著杏花，像盛了整個春天。

　　周媽遠遠招手：“少爺小姐別鬧，老爺請去前廳，說有貴客?！眱扇瞬⒓绱┻^回廊，只見沈庭松正與一位洋裝先生說話，桌上鋪著一疊圖紙。疏影認得那是上海同濟土木系的聘書，心口不由一跳。沈父抬頭，笑對二人：“凌赫、疏影，都過來。這位是德國來的穆勒教授，同濟新設建筑科，缺助教，穆勒先生想請疏影去?！笔栌罢。乱庾R攥緊袖口。她雖留學法蘭西，卻最怕離開故土。凌赫卻先一步開口：“沈伯伯，我下月也要回法國軍校，不如讓疏影與我同行，她的學籍本在巴黎美院。”穆勒教授藍眼睛一亮：“巴黎美院？密斯·凡德羅去年才在那里講學。”疏影抿唇，抬眼去看凌赫，只見他眼底閃著狡黠的光——原來他早算準她舍不得杭州，先斬后奏。

　　當夜，沈府燈火通明。疏影獨坐繡樓，聽窗外雨打芭蕉，心緒如潮。忽聽窗欞輕響，凌赫竟又翻墻而來，手里提著一盞琉璃燈，燈罩繪著杏花。“給你?！彼褵舴旁谧郎?，“法國買不到杭綢燈罩，我自己畫的，畫壞了十幾張才成?！笔栌爸讣鈸徇^燈罩，燈影在他臉上跳動，映出少年微紅的耳尖。她低聲問：“你為什么非要我同行？”凌赫撓撓頭，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怕你留在杭州，被哪個會畫水墨的秀才拐跑了?！笔栌啊班坂汀毙Τ雎?，抬手捶他肩，卻被他握住手腕。兩人指尖相觸，皆是一顫。窗外杏花被風吹落，簌簌如雪。

　　次日，疏影在父親書房跪了半日，終得應允。啟程那日，杭州城細雨如酥，碼頭上擠滿送行的親族。凌赫把雪球塞進她懷里：“讓它替我陪你。”疏影抱著狗，看少年替她攏緊斗篷，動作笨拙卻溫柔。汽笛長鳴，輪船離岸，她忽然想起一句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去千里，笛聲可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