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雪覆銅雀

第七章?落子無悔

三司會審的令牌在殘冬里敲出第一聲醒木，驚起宮檐上的雪塵。

雍正五年正月二十，奉天門外，三頂青幔大轎同時落地——

刑部尚書鄂爾善、大理寺卿張廷璐、督察院左都御史朱軾，皆面色凝重。

他們面前橫著一方烏木長案，案上僅置一物：

用黃綾層層包裹的“月隱名冊”最后一頁。

而名冊的末尾，赫然寫著：

“末位暗線——沈昭漓，代號‘潛鱗’?！?/p>

消息傳入慈寧宮時，昭漓正在替太后研磨。

墨是上好的松煙，卻在一瞬間失了光澤。

太后以護甲輕叩案面，聲音極輕：“孩子，你怕嗎？”

昭漓垂眸，指尖沾了墨，像沾了血：“怕。但更怕的是，真相永遠沉在井底?！?/p>

太后闔眼，半晌，遞給她一枚金鑲玉小?。?/p>

“帶著它去宗人府，哀家保你平安入堂，也保你平安出來?！?/p>

玉印底部，只刻一字——“澈”。

那是太后閨名，亦是當年攝政王為她取的小字。

同日巳正，宗人府正堂。

朱紅大匾下，允禮著石青蟒袍，左肩仍纏著白紗，卻脊背筆直。

他目光掠過堂中諸臣，最后落在昭漓身上——

她立于堂中，素衣烏發(fā)，眸色沉靜，像一柄被雪藏多年的名劍，終于出鞘。

鄂爾善拍案：“沈氏昭漓，名冊所錄，可有其事？”

昭漓抬眼，聲音清冽：“有。但我還有一物，請三司同閱?！?/p>

她取出一卷薄絹，展開——

是先帝遺詔的影本，字字朱砂，乃太后親筆謄抄。

堂中嘩然。

張廷璐手抖，朱軾色變，唯有允禮，眼底浮起極淺的笑意。

午后，會審暫停。

允禮與昭漓被引至偏殿。

窗欞透進的雪光落在青磚上，像一層碎銀。

允禮低聲道：“名冊最后一頁，是我昨夜親手添的。”

昭漓猛然抬眼。

允禮指腹輕撫茶盞，聲音極穩(wěn)：“只有把你推到風口浪尖，皇兄才會信‘月隱’已窮途末路。

也只有這樣，太后才能名正言順保你。”

昭漓指尖微顫：“王爺可知，這一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

允禮抬眼，眸色深似寒潭：“粉身碎骨，總好過做一輩子的困獸?！?/p>

酉正，皇帝召允禮入養(yǎng)心殿。

殿內(nèi)燃著地龍，卻冷得像冰窖。

皇帝把名冊摔在他腳邊，聲音壓得極低：“朕的好弟弟，竟把朕的刀，磨成自己的刃？”

允禮俯身拾起冊頁，指尖輕彈：“皇兄，刀若生銹，便該換一把。”

皇帝怒極反笑：“你以為太后保得住你？”

允禮抬眼，眸中第一次露出鋒芒：“臣弟從未想過靠旁人保命。

臣弟靠的是——天理昭昭?！?/p>

當夜，血滴子圍府。

宗人府高墻外，黑甲如潮。

允禮立于階前，手中玉笛橫在唇邊，吹的卻是《梅花三弄》的變調(diào)。

墻頭忽然亮起無數(shù)火把——

納蘭昀率月隱死士，黑衣蒙面，弩箭上弦。

阿律低聲笑：“主子，咱們的人比血滴子多?！?/p>

允禮笛聲不停，眼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疲憊：“能不動手，便不動手。

哀兵必勝，但哀兵也最易折。”

對峙之際，太后懿旨至。

“三司會審未結(jié)，誰敢擅動宗人府，以謀逆論。”

血滴子統(tǒng)領(lǐng)夏刈咬牙，終究退后一步。

允禮收笛，轉(zhuǎn)身回府。

雪落在他肩頭，像一層無聲的鎧甲。

子時，昭漓潛入王府。

密道燈火搖曳，允禮倚在榻上，肩上白紗又透出血色。

昭漓跪坐，替他換藥，指尖發(fā)抖。

允禮握住她腕子，聲音低啞：“別怕，明日之后，一切都會結(jié)束?！?/p>

昭漓抬眼，眸中映著燈火：“王爺，若真結(jié)束，你打算如何？”

允禮笑，唇色蒼白：“娶你，歸隱，種一院梅花?！?/p>

昭漓鼻尖一酸，卻笑：“王爺?shù)拿坊?，我怕是等不到了?！?/p>

允禮指腹輕撫她鬢角：“那就先欠著，下輩子還。”

次日卯正，三司再開堂。

鄂爾善宣讀太后懿旨：

“月隱舊案，牽涉甚廣，著即日封存名冊，三司另行合議。

沈昭漓暫免羈押，仍留太后身側(cè)?！?/p>

昭漓叩首，額頭觸地，聲音極輕：“臣女，謝太后隆恩。”

允禮立于堂側(cè)，目光與她交匯，像雪里無聲的花火。

退堂后，昭漓在宗人府門外，看見允禮。

他倚在馬車邊，肩上落了一層薄雪，像等了她很久。

昭漓走近，輕聲道：“王爺，這一局，我們算贏了嗎？”

允禮抬手，拂去她發(fā)間雪粒：“贏了一子，但棋局未完。

皇兄不會善罷甘休。”

昭漓點頭，眸色沉靜：“那我們便繼續(xù)下，直到——

落子無悔。”

馬車轆轆，碾過長街積雪。

簾內(nèi)，昭漓忽然開口：“王爺，名冊最后一頁，真是你添的？”

允禮低笑：“是我。但名字，是你母親親手寫下的?！?/p>

昭漓指尖一顫。

允禮聲音極輕：“她說，‘潛鱗’二字，是她留給你的最后退路。

若有一日，你無路可退，便讓天下知道你是誰。”

昭漓闔眼，淚水無聲滑落。

馬車停在尚儀局角門。

允禮掀簾，雪光刺目。

他低聲道：“明日太后壽宴，皇兄必設(shè)殺局。

你怕嗎？”

昭漓抬眼，眸中映著晨光：“怕。

但怕也要去?！?/p>

允禮點頭，笑意溫柔：“那便好。

明日，我吹笛，你舞劍，我們一起——

落子無悔?！?/p>

——第七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