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佝僂下腰,試圖對抗那無處不在的滯澀和捆縛。靛藍土布與化纖西裝的摩擦,發(fā)出細微而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衣襟處,那道貫穿了無數(shù)歲月的巨大裂痕,在夕陽渾濁的光線下清晰可見。裂痕的邊緣不再焦黑,卻呈現(xiàn)出一種陳舊的、仿佛被無數(shù)次浸染又風干的灰褐色,像一道永遠無法結(jié)痂的傷口。裂痕深處,似乎還殘留著虎門銷煙的硝火味、江寧條約的墨臭、還有戰(zhàn)場上泥土與鮮血混合的氣息。
“爺爺!”
一個清脆的童音,帶著糖果般的甜膩和無憂無慮的好奇,突然穿透了周圍的噪音屏障,在我身邊響起。
我緩緩轉(zhuǎn)過頭。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綴滿亮片、印著卡通公主圖案的蓬蓬裙,扎著兩個羊角辮,小臉紅撲撲的,正仰著頭看我。她一只手里攥著根咬了一半的、顏色鮮艷得可疑的棒棒糖,另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指著不銹鋼棋枰上那顆孤零零的白色塑料棋子。
“爺爺,”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兩顆未經(jīng)世事的黑葡萄,充滿了純粹的疑惑,“您怎么只下一顆白子呀?”她歪著頭,看了看空曠的棋盤,又看了看我,“黑子呢?您的對手呢?他們在哪里呀?”
孩子天真無邪的問題,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那片被層層捆縛的滯澀之中。
海風嗚咽,炮聲轟鳴,萬國衣冠的喧嘩,鐵甲艦的汽笛,金鑾殿的震顫,戰(zhàn)場的嘶吼……五千年的喧囂與死寂,五千年的榮光與塵埃,五千年的棋落棋起,對手來了又去……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和聲音瞬間在我腦海中轟鳴、旋轉(zhuǎn)、沖撞,最終歸于一片蒼茫的白。
我的目光越過小女孩好奇的臉龐,越過那冰冷閃爍的不銹鋼棋枰,投向城市天際線那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渾濁天空。視線仿佛穿透了鋼筋水泥的叢林,穿透了時間厚重的帷幕。在那片蒼茫的盡頭,在那片名為“歷史”的無垠荒原上,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又一個模糊而孤獨的身影:身著玄青深衣、眼神帶著野望的諸侯,披著玄黑重甲、目光如鐵的帝王,冠冕堂皇、意氣風發(fā)的天可汗,深鎖宮門、眼神迷茫的君王……還有那些金發(fā)碧眼、手持利炮的闖入者……他們來了,又走了,如同棋盤上輪轉(zhuǎn)的棋子,留下或深或淺的刻痕,最終都化作了塵埃。
對手?他們早已湮滅在時間的洪流里。
最終,我的視線,落在了眼前這個穿著混搭怪衣、僵坐于不銹鋼長椅上的自己身上。那個身影,如此蒼老,如此疲憊,如此格格不入地嵌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時代里,像一件被遺忘在現(xiàn)代化廢墟中的古老祭器。衣襟處那道貫穿了五千年的裂痕,在渾濁的夕陽光線下,觸目驚心。
寒風卷過,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撞在不銹鋼棋枰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我緩緩低下頭,布滿皺紋和老人斑的手,輕輕撫過衣襟上那道冰冷而深刻的裂痕。指尖下,那粗糙的靛藍土布、廉價的化纖西裝,連同裂痕深處沉淀了五千年的硝煙、血淚、塵土和榮光,觸感清晰得令人心悸。
嘴唇翕動了一下,干澀的喉嚨里,終于擠出一點微弱的、帶著塵埃氣息的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我啊……”
我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蒼茫的、仿佛凝固了所有時間的天際線盡頭,聲音里帶著一種穿透了所有喧囂與沉寂的疲憊與執(zhí)拗:
“……在等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
寒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遠處工地的打樁聲、汽車的鳴笛、孩童的嬉鬧……所有的噪音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只有那顆慘白的塑料棋子,孤零零地立在冰冷光滑的不銹鋼棋盤中央,在渾濁的夕照下,反射著最后一點微弱而寂寥的光。
公園里,不知何時飄起了零星的小雪。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雪粒,被風卷著,悄無聲息地落下。一片小小的雪花,打著旋兒,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那顆孤零零的白色塑料棋子上。
雪粒無聲地融化,留下一滴極其微小、幾乎看不見的水痕,順著棋子光滑冰冷的表面,緩緩滑落。
像一滴遲到了五千年的眼淚。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