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源是被天臺的風(fēng)凍醒的。
校服外套掛在欄桿上,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口袋里的鏡子碎片硌著掌心,邊緣的尖角刺破皮膚,滲出血珠,和玻璃上早已干涸的暗紅融為一體。他低頭看向樓下,人群的驚叫聲像被掐斷的弦,戛然而止在某個瞬間——這是他跳樓的第三秒,也是陳奕恒抓住他的前一秒。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記憶。地下室里的紅淚、棺材里的白骨、柱子上的血字……那些本該隨著副本結(jié)束而消散的畫面,此刻清晰得像剛發(fā)生過。他猛地摸向口袋,煙盒還在,煙紙邊緣的藤蔓花紋在風(fēng)里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張桂源!你他媽瘋了?!”
左奇函的吼聲從身后傳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急躁。張桂源回頭,看見對方拽著楊博文沖上天臺,兩人的校服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楊博文的后頸纏著紗布,滲出的紅透過布料暈開,和記憶里那個黑色蠶繭重疊在一起。
楊博文的眼神冷得像冰,卻在看到張桂源的瞬間微微動了動,指尖下意識往口袋里摸——那里本該放著那只刻著“安”字的打火機,此刻卻空空如也,只有一道被煙燙出的焦痕,印在校服內(nèi)側(cè)。
“副本……結(jié)束了?”左奇函的聲音發(fā)顫,他看向張桂源,又看向楊博文,突然抓住對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還記得嗎?楊博文,你別告訴我你忘了……”
“沒忘?!睏畈┪某榛厥?,聲音比平時更低沉,“頭發(fā)的焦味,骨頭的觸感,還有……”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是往教學(xué)樓的方向瞥了眼,那里的公告欄前圍著一群人,隱約能看見陳奕恒的名字出現(xiàn)在紅榜上,旁邊標著“轉(zhuǎn)學(xué)”兩個字。
張桂源的心臟猛地一縮。他幾乎是立刻沖下天臺,教學(xué)樓的走廊里回蕩著他的腳步聲,每一步都踏在記憶的碎片上——陳奕恒咬在他喉結(jié)上的力度,紅霧里那聲極輕的笑,還有最后在地下室里,對方伸出的那只手,指尖的血珠在風(fēng)里劃出的弧線。
公告欄前的人漸漸散去,紅榜上的名字被風(fēng)吹得卷了邊。張桂源站在那里,看著“陳奕恒”三個字后面的轉(zhuǎn)學(xué)地址,指尖冰涼——那是城郊的一棟廢棄療養(yǎng)院,據(jù)說三十年前失過火,燒死過一個穿嫁衣的女人。
?
找到陳奕恒花了整整三個月。
療養(yǎng)院的鐵門銹得不成樣子,推開時發(fā)出的聲響像鬼哭。院子里的雜草長到了膝蓋高,墻角的野薔薇開得正盛,花瓣紅得像血,湊近了能聞到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腐爛味的氣息,和迷霧酒店地下室的味道一模一樣。
張桂源在三樓的病房里看到他時,對方正坐在窗邊抽煙,月光透過蒙著灰的玻璃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被什么東西啃噬過的痕跡。陳奕恒瘦了很多,校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手腕上的紅痕變成了深褐色,像道永遠不會愈合的疤。
“你來了。”陳奕恒轉(zhuǎn)過頭,笑起來的時候眼尾的痣在月光里泛著暗紫,“比我預(yù)想的晚了兩周?!?/p>
張桂源沒說話,只是走過去,抓住他夾著煙的手。對方的指尖冰涼,指腹上有很多細小的傷口,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反復(fù)劃過,煙蒂燙在他手背上的燎泡還沒消,結(jié)著層薄薄的痂。
“還疼嗎?”張桂源的聲音嘶啞,他想起在酒店里,自己問過同樣的話,那時陳奕恒笑著咬他的喉結(jié),說“疼才記得住”。
陳奕恒抽回手,把煙蒂往窗外彈了彈,火星在黑暗里劃過一道弧線,像流星的尾巴。“疼?”他笑了,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張桂源,你知道骨頭被頭發(fā)纏碎是什么感覺嗎?知道心臟被管子插住,每跳一下都在流血是什么滋味嗎?”
他突然湊近,鼻尖幾乎碰到張桂源的下巴,呼吸里帶著煙草和鐵銹的味道:“你不知道。你只是個替代品,連疼都疼得這么敷衍?!?/p>
張桂源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他想起那具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白骨,想起陳奕恒吻在骨頭上的力度,突然抓住對方的后頸,吻了下去。陳奕恒的嘴唇很涼,帶著煙的澀味,張桂源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瞬間的僵硬,然后是更用力的回應(yīng),像要把什么東西從彼此的骨血里摳出來。
吻到舌尖發(fā)疼時,陳奕恒突然推開他,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這次的眼淚是透明的,卻在月光里泛著淡淡的紅,滴在張桂源的手背上,燙得像火?!皠e碰我?!彼穆曇舭l(fā)顫,“我是詭異,張桂源,我是那個燒死在療養(yǎng)院的新娘,是迷霧酒店的心臟,是你跳樓時抓住你的那道影子……你不怕嗎?”
“怕?!睆埞鹪吹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但我更怕你又消失。”
陳奕恒的笑聲突然停了。他看著張桂源,眼底的瘋狂慢慢褪去,只剩下某種近乎脆弱的東西,像個迷路太久的孩子。就在這時,療養(yǎng)院的廣播突然響了,電流聲里夾雜著一個機械的女聲,和迷霧酒店里的大廣播有著七八分相似:
【歡迎玩家張桂源、陳奕恒、左奇函、楊博文進入副本——“焚心療養(yǎng)院”。】
【主線任務(wù):找到三十年前的縱火者?!?/p>
【副本提示:這里的火,燒了三十年,還沒滅?!?/p>
廣播聲消失的瞬間,窗外的野薔薇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在空中化作無數(shù)只黑色的蟲子,撞在玻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像在敲門。
張桂源下意識把陳奕恒護在身后,卻被對方按住了肩膀。陳奕恒的眼神變了,眼底的溫柔被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取代,他抬手時,指尖劃過的地方,空氣里突然燃起幽藍色的火苗,蟲子碰到的瞬間就化作了灰燼。
“這次的副本,有點意思?!标愞群愕穆曇衾飵еc興奮,又帶著點殘忍,“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們好好‘重逢’啊?!?/p>
他往門口走,步伐輕得像貓,經(jīng)過走廊的時候,墻壁上突然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磚縫往下淌,在地上拼出無數(shù)個名字,最上面的那個是“桂羽安”,下面壓著的是“陳奕恒”,再往下,是張桂源、左奇函、楊博文,字跡新鮮得像剛寫上去的。
張桂源跟在他身后,突然聽見樓下傳來左奇函的怒吼,夾雜著楊博文的悶哼,還有某種東西被點燃的噼啪聲。他加快腳步,卻被陳奕恒拉住了。
對方的手心滾燙,比迷霧酒店里那根心臟柱子的溫度還要高?!皠e急?!标愞群愕穆曇艉茌p,帶著點詭異的溫柔,“這場火,我們得慢慢燒?!?/p>
他抬起頭,看向走廊盡頭的鏡子,鏡子里映出的不是他們的身影,而是三十年前的療養(yǎng)院——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推著蓋著白布的病床,走廊里的煤油燈忽明忽暗,一個穿嫁衣的女人站在樓梯口,正往鏡子里看,眼睛的顏色很淺,瞳孔邊緣有一圈淡淡的棕色,像被陽光曬過的琥珀。
鏡子里的女人突然笑了,嘴角的弧度和陳奕恒此刻的笑容一模一樣。
張桂源的心臟猛地一縮,他終于明白,這場新的副本從來都不是針對他們四個人的。
它是沖著陳奕恒來的,沖著那個被困在火焰里三十年,既沒能成為人,也沒能徹底變成詭異的靈魂。
而他們?nèi)齻€,不過是被卷入這場焚心之火里的,隨時可以被燒掉的燃料。
走廊里的溫度越來越高,墻壁上的名字開始冒煙,“桂羽安”三個字最先被點燃,火苗順著字跡往上爬,很快就燒到了“陳奕恒”。張桂源看著對方的側(cè)臉,看著那幽藍色的火苗在他眼底跳動,突然想起在地下室里,陳奕恒說的那句話——
“贗品也有贗品的用處?!?/p>
或許,他這個“贗品”的用處,就是在這場焚心之火里,陪陳奕恒多燒一會兒。哪怕最后會和那具白骨一樣,只剩下枚刻著名字的戒指,也好過讓對方一個人,在火里再等上三十年。
左奇函的怒吼聲越來越近,夾雜著楊博文冷靜的分析,還有某種東西爆炸的巨響。張桂源握緊陳奕恒的手,對方的指尖在發(fā)燙,幽藍色的火苗順著兩人相握的地方蔓延開來,卻沒有灼燒的痛感,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暖意,像三十年前那場火里,某只沒能抓住的手。
“走吧?!标愞群愕穆曇衾飵еσ猓鄣椎幕鹈缭綗酵?,“讓我們看看,這次的縱火者,敢不敢直面這把火?!?/p>
他們往樓下走,走廊里的鏡子紛紛碎裂,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不同的畫面——穿嫁衣的女人在火里跳舞,白骨在棺材里睜眼,左奇函抱著楊博文的尸體走向樓梯,張桂源自己站在天臺邊緣,身后伸出的那只手,指尖的血珠在風(fēng)里劃出的弧線。
所有的畫面最終都化作火苗,在走廊里連成一片,像條通往地獄的路。
而他們四個人,正一步步走進去,身后的名字被燒得噼啪作響,很快就會化作灰燼,卻又在灰燼里,隱隱透出重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