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最后一段官道,將京城的巍峨輪廓與那場血色風暴的余燼徹底甩在身后。李慕白靠在顛簸的車廂壁上,閉著眼,耳畔是車輪滾動的單調(diào)聲響和窗外越來越清晰的鳥鳴。
他沒有去看皇帝賞賜的那座“別苑”輿圖,也沒有去清點那“良田千頃”的地契。那些東西,于他不過是換個稍大些的牢籠。他在京郊一處臨河的普通村落下了車,打發(fā)了馬車和隨行的宮使,只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像任何一個外來的旅人,租下了一間臨河而筑、帶著個小院的舊屋。
河水湯湯,日夜不息,沖刷著岸邊的卵石。院墻低矮,爬滿了野生的藤蔓,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院里一棵老棗樹正抽著新芽,樹下雜草叢生,透著久未有人氣的荒涼。
李慕白放下行囊,掃了一眼屋內(nèi)。積灰很厚,家具簡陋,但勝在干凈,屋頂也不漏雨。他挽起袖子,從井里打水,找出角落里一把豁口的舊掃帚,開始清掃。
動作不算熟練,但足夠耐心?;覊m揚起,在從門窗透進的陽光里飛舞。他額角滲出細汗,那道疤在勞作中微微發(fā)紅。
有好奇的村童扒在院門口張望,被這個沉默打掃生面孔驚動,又嘰嘰喳喳地跑開。
掃凈灰塵,擦洗門窗,將被褥抱到院里晾曬拍打。他又去河邊,就著清冷的河水,將一路風塵和那些看不見的血腥氣,仔細洗去。
當夕陽將河面染成碎金時,小院已煥然一新。雖依舊簡陋,卻有了煙火人氣。灶膛里升起了火,鍋里煮著向鄰居買來的糙米和一把剛摘的野菜,熱氣騰騰,散發(fā)出最原始的食物香氣。
他坐在門檻上,看著夕陽沉入遠山,聽著歸巢的鳥雀鳴叫,碗里是簡單的飯食。
這就是他“休養(yǎng)”的開始。
……
凈容院的設立,并未在朝堂掀起太大波瀾。一個遠離權力中心、看似用來安置“閑人”的衙門,在剛剛經(jīng)歷清洗、人人自危的當下,引不起多少關注。甚至有人暗中松了口氣——那把鋒利的刀,總算被收進了鞘里。
皇帝撥下的款項有限,衙署地點被定在京城南郊一處前朝廢棄的舊書院,美其名曰“清靜”,實則是邊緣化。派來的屬官胥吏,也多是不得志或被打發(fā)來的老弱病殘,一個個無精打采,對著破敗的院舍唉聲嘆氣。
李慕白去點過一次卯。他看著那群暮氣沉沉的屬下,看著漏雨的廳堂和結(jié)蛛網(wǎng)的廂房,什么也沒說,只吩咐將庫房里那點可憐的銀錢,先買了石灰和瓦片,修補屋頂,驅(qū)蟲除霉。
他自己則大部分時間留在河畔小院。每日清晨,在河水聲中醒來,清掃庭院,生火做飯。午后,會坐在棗樹下看書——不再是經(jīng)史子集,而是托人從市集搜羅來的各地風物志、農(nóng)書、甚至醫(yī)草圖譜。有時,會扛著粗陋的農(nóng)具,去分到他名下的田地里看看。他不擅農(nóng)事,便只站在田埂上,看老農(nóng)如何彎腰插秧,如何引水灌溉,沉默地看,偶爾問一兩個最簡單的問題。
村民最初對這個沉默寡言、額帶疤痕的外來人有些戒備和好奇,但見他并無官老爺架子,反而自己打水洗衣,言行普通,那點好奇便漸漸淡了,只當是個落魄遷來的外地人。
日子像河水一樣,看似平靜地流淌。
直到那日清晨。
李慕白剛推開院門,準備如常去河邊打水,卻猛地頓住了腳步。
院門外的泥地上,跪著一個人。
一個少年,看身形不過十五六歲,渾身衣衫襤褸,沾滿泥污,頭發(fā)糾結(jié),幾乎看不清面容。他跪得筆直,頭卻深深低下,身體在清晨的寒意里微微發(fā)抖。
聽到門響,那少年猛地抬起頭。
李慕白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那是一張……被毀掉的臉。
縱橫交錯的疤痕覆蓋了大半張面孔,像是被什么腐蝕性的東西潑過,皮肉扭曲,五官都變了形,一只眼睛甚至無法完全睜開,只留下一條細縫。唯有一雙眸子,在那些可怕的疤痕中間,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絕望、恐懼,以及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瘋狂的渴望。
少年看到李慕白,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是想說話,卻因為緊張或別的原因,只能吐出破碎的氣音。他猛地以頭搶地,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一下,又一下。
李慕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看著少年額間迅速紅腫淤血,看著那單薄肩膀的劇烈顫抖。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滯了,只有少年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和磕頭聲。
終于,在李慕白以為他要把自己磕死在自己門前時,少年猛地抬起頭,淚水混著額頭的血和污泥淌過那些猙獰的疤痕,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喊出了破碎的話語:
“求……求大人……收留!”
“我……我想……活得像個人??!”
聲音凄厲,如同瀕死幼獸的哀鳴,刺破了河畔寧靜的晨霧。
李慕白的目光,落在那雙被絕望和渴望灼燒得異常明亮的眼睛上。
他想起千秋臺上,那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試圖隱藏瑕疵的“俊杰”。
想起京城街巷,那些狂熱又麻木地追逐著“徐公”影子的人群。
想起監(jiān)察衙署冰冷的地面上,那些招供畫押的罪證。
最后,他想起御書房里,皇帝那復雜難辨的眼神,和那句“這朝堂,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出血,需要休養(yǎng)生息”。
休養(yǎng)生息?
他緩緩抬起眼,望向京城的方向,又收回目光,落在眼前這個磕頭求一個“像人”一樣活著的少年身上。
這世道的痼疾,豈是一場血腥清洗就能根除?那不過是剜掉了一個最大的膿瘡。而更多的潰爛,更多的痛苦,還在這片土地的角落里無聲蔓延,等待著,或是徹底腐爛,或是……被看見。
凈容院……皇帝想用它來粉飾太平,將他閑置。
可是……
李慕白緩緩吸了一口氣,清晨冷冽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河水與泥土的腥氣。
他看向那少年,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決定性的力量:
“抬起頭。”
少年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緩緩停止磕頭,抬起那張慘不忍睹的臉,淚水血污模糊一片,獨獨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李慕白。
“凈容院,”李慕白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不缺掃灑庭院的仆役?!?/p>
少年眼中的光,瞬間黯淡下去,如同燭火將熄。
但李慕白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猛地僵住,瞳孔驟然放大。
“缺一個,敢用自己的臉,告訴世人何為‘原生’為何‘坦蕩’的學子?!?/p>
“你,”李慕白問,“敢嗎?”
少年呆住了,像是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敢?他這樣一張臉……去做……學子?去告訴世人?
巨大的震驚和茫然過后,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幾乎將他整個人撕裂的震顫。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眼淚洶涌而出,卻不再是絕望的淚水。
他再一次,重重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這一次,不再是乞求,而是如同最鄭重的起誓。
渾身抖得不成樣子,卻用盡所有力氣,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
“……敢!”
李慕白不再看他,轉(zhuǎn)身走回院子,聲音隨風傳來:
“跟上。”
“把臉洗干凈。”
少年猛地抬頭,看著那扇重新敞開的、簡陋的院門,看著那道走入院中的青色背影。他掙扎著,用凍得麻木的手腳,艱難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跟了進去。
院門并未關上。
晨曦徹底驅(qū)散晨霧,照亮了門楣,也照亮了門前那片被淚水、血水和希望浸濕的泥土。
河水平靜地流向遠方。
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從這河畔小小的院落里,悄然改變了流向。
李慕白知道,皇帝給的牢籠,關不住他了。
凈容院,或許該換個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