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老太監(jiān)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凈容院那片破敗的院子,車簾落下,隔絕了身后那令他窒息的荒唐與不安。馬車顛簸著駛回皇城,他的心思卻比車輪更亂。重開“丑市”?那李慕白是失心瘋了,還是……另有所圖?他捏著拂塵的手心沁出冷汗,直覺此事絕不能輕易稟告陛下,至少不能由他第一個去觸這個霉頭。
然而,風(fēng)卻比馬車更快。
李慕白那看似“隨口”的建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漣漪悄無聲息地蕩開,鉆過破敗的窗欞,越過荒蕪的庭院,飄進了京城某些依舊敏感的耳朵里。
最先炸開鍋的,是那些與“美”相關(guān)的行當(dāng)殘余勢力。王家的倒臺空出了巨大的市場,無數(shù)雙餓綠的眼睛正盯著這塊肥肉,試圖在新的秩序建立前搶占地盤。李慕白和凈容院,本是他們極力想要忽視或抹平的絆腳石。如今,這絆腳石非但沒有安靜腐爛,竟還想立起一面更刺眼的旗幟?
“丑市?!”一座精致雅閣內(nèi),新近試圖接手王家部分脂粉生意的趙老板摔碎了手中的茶盞,面色鐵青,“他李慕白想干什么?要把那些下賤的、沒臉見人的東西都捧出來,惡心誰呢?!這要是成了,誰還買我們的胭脂水粉?誰還在乎臉上光不光潔?!”
“趙爺息怒,”旁邊師爺捻著鼠須,眼珠亂轉(zhuǎn),“我看那李慕白不過是窮瘋了,異想天開!陛下怎么可能準(zhǔn)這種荒唐事?再說,就算準(zhǔn)了,那些丑八怪能賣出什么?誰又會去買?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蠢貨!”趙老板罵道,“他要的不是買賣成不成!他要的是立規(guī)矩!今天他能讓丑鬼上市,明天他就敢說我們賣的粉是毒藥!這人就是個禍害!決不能讓他成事!”
類似對話,在京城多處暗室里上演??謶趾蛻嵟谧躺?。他們無法容忍既得利益被觸碰,更無法容忍那套他們賴以生存的“美”的規(guī)則被公然踐踏。李慕白必須被摁死,在他掀起更大風(fēng)浪之前。
暗流再次涌動。這一次,不再僅僅是觀望和詛咒。
……
凈容院的修繕依舊不緊不慢。銀錢短缺,胥吏怠惰,李慕白似乎也并不著急。他每日帶著沈青過來,沈青跟著工匠做些雜活,李慕白則大多時候坐在院中看書,或是在那片荒蕪的院子里踱步,目光偶爾掠過那些殘破的屋舍,不知在想什么。
這日,他叫來那老吏:“衙門可有京城及周邊州縣志書?尤其是記載物產(chǎn)民俗、百工技藝的?!?/p>
老吏愣了半天,才遲疑道:“或許……庫房角落里還有些前朝留下的舊書,多年未整理了,怕是都喂了蠹蟲……”
“找出來?!崩钅桨椎馈?/p>
老吏只得帶著兩個胥吏,去那灰塵積壓的庫房角落翻檢了半天,果然拖出幾大箱幾乎散架的線裝書,霉味撲鼻。
李慕白卻不在意,親自拂去灰塵,就坐在院中陽光下,一本本翻看起來。沈青默默在一旁幫忙整理。
他看得極專注,時而停頓思索,手指劃過那些模糊的墨跡,上面記載著早已被遺忘的技藝:某種失傳的草藥染布法,顏色獨特且不傷肌膚;某地特有的黏土,燒制出的陶器胎薄聲脆;甚至還有關(guān)于如何利用某些礦石、植物汁液天然修飾瑕疵面容的古法,與如今盛行的那種厚重偽飾截然不同……
沈青偶爾偷眼看去,只見李慕白的目光在那些古老記載上流連,深褐色的眼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沉淀,在復(fù)蘇。
幾日后,李慕白忽然下令,讓老吏去尋幾個特定的老工匠——會古法染布的、會燒特定陶土的、甚至?xí)孀R某些冷門草藥的。
老吏面有難色:“大人,這等工匠……怕是難尋,便是有,也早改行了……”
“去找?!崩钅桨字挥袃蓚€字。
老吏不敢再多言,硬著頭皮派人去尋。過程自然不順利,但錢能通神,即便只是凈容院那點可憐的散碎銀兩,也終究撬開了一些線索。
第一個被“請”來的,是一位幾乎瞎眼的老染匠,住在南城最破落的巷子里,兒子早逝,與孫女相依為命。他聽說官府來人,嚇得瑟瑟發(fā)抖,直到被帶到凈容院,見到李慕白,依舊惶恐不安。
李慕白沒有多問,只是將志書上那段關(guān)于古法染布的記載指給他看。
老染匠用顫抖的、布滿老繭和色漬的手指摸著那模糊的字跡,又湊到幾乎失明的眼前費力地辨認,良久,渾濁的老眼里竟?jié)L下淚來:“是……是‘天水碧’……俺爺爺?shù)臓敔斈禽厱姆ㄗ印鐩]人用了……官老爺問這個做啥?”
“可能復(fù)原?”李慕白問。
老染匠怔了怔,喃喃道:“得用特定的藍草籽,發(fā)酵的火候,還有……還有河心某種石頭的灰……麻煩得很……現(xiàn)在誰還用這個……都買洋人的化學(xué)染料了……”
“若能復(fù)原,凈容院可按市價收購你所染之布?!崩钅桨椎?。
老染匠徹底呆住,像是聽不懂這話。半晌,才噗通一聲跪下,老淚縱橫:“官老爺……您……您說的是真的?這、這破法子染出來的布,顏色暗沉,比不上……”
“凈容院要的就是這個?!崩钅桨状驍嗨?,“你只需說,能不能做?!?/p>
“能!能!”老染匠激動得語無倫次,“只要官府要,小老兒拼了命也給您做出來!”
類似的情景陸續(xù)發(fā)生。一位只會燒某種粗陶的老陶工,一位認得幾味冷門草藥、會調(diào)制簡單古方膏脂的寡居婆婆……都被陸續(xù)尋來。李慕白與他們交談甚簡,只問技藝,不論其他,給出的承諾也簡單:凈容院會給他們一個極其微薄但穩(wěn)定的活計,收購他們的“無用”之物。
胥吏們完全看不懂了。這位大人不想法子搞錢修衙門,盡尋摸這些老掉牙的、根本沒用的窮酸工匠做什么?還要花錢買他們的廢品?真是越發(fā)瘋得厲害了!
沈青卻默默地跟在李慕白身邊,看著,聽著。他看著那些被生活壓彎了腰、眼中早已失去光彩的手藝人,在提到祖?zhèn)骷妓嚂r忽然亮起的微光;他看著李慕白用最直接的方式,給了他們一絲極其渺茫卻真實的希望。他心中某種模糊的東西,似乎在慢慢成形。
消息終究是瞞不住的。李慕白在凈容院“不務(wù)正業(yè)”、專尋“下九流”工匠的消息,伴隨著“丑市”的風(fēng)聲,一起傳回了京城,成了新的笑柄。
“果然是個瘋子!” “凈容院?我看是收容院吧!專收破爛和廢人!” “陛下真是英明,把這禍害打發(fā)得遠遠的!”
嘲諷和鄙夷如潮水般涌來。
這一日,天陰欲雨。李慕白正與那位寡居的婆婆確認幾味草藥的性狀,院外忽然傳來一陣囂張的馬蹄聲和喧嘩。
幾輛華麗的馬車停在凈容院破敗的門口,下來一群衣著光鮮的公子哥兒,為首的正是上次在李慕白這里吃了癟的趙老板之子,趙蟠。他們顯然是喝多了酒,特意來找樂子的。
“喲!這就是咱們李大人的凈容院???”趙蟠搖著折扇,捂著鼻子,夸張地打量著殘破的門楣和荒蕪的院子,滿臉譏誚,“真是……別致!聽說李大人在這兒招賢納士,專收奇人異士?本公子特來開開眼!”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一陣哄笑。
院內(nèi),老染匠、老陶工等人都嚇得縮起了脖子,不敢出聲。胥吏們更是躲得遠遠的。
沈青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掃帚,身體繃緊,疤痕下的眼睛露出警惕和屈辱。
李慕白緩緩站起身,看向門口那群不速之客,目光平靜。
趙蟠搖著扇子,踱進院子,視線掃過那幾個惶恐的老工匠,最終落在沈青臉上,夸張地“哎喲”一聲:“這不是……這不是咱們凈容院的‘門面’嗎?果然……非同凡響!李大人好眼光啊!”
惡意的哄笑聲再次響起。
沈青的臉?biāo)查g血色盡失,身體抖得厲害,卻死死咬著牙,沒有后退。
李慕白沒有說話,只是走到院中那口平日用來澆灌雜草、清洗工具的大水缸旁。水缸里雨水渾濁,飄著幾片落葉。
他拿起水缸旁那個老陶工剛送來、被趙蟠等人譏為“尿壺”的粗陶碗,舀了半碗渾濁的雨水。
然后,他走向趙蟠。
趙蟠臉上的嘲笑僵了一下,下意識后退半步:“你……你想干什么?”
李慕白在他面前站定,舉起那只粗陶碗,碗壁厚拙,釉色暗淡,毫無美感可言。
“趙公子,”李慕白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的哄笑瞬間安靜下來,“可知這是何物?”
趙蟠強裝鎮(zhèn)定,嗤笑:“一個破碗!還能是何物?”
“此乃凈容院新制的‘容止杯’?!崩钅桨渍Z氣平淡無波,“專用于盛裝……原生之水,以鑒本心?!?/p>
他手腕微微一傾,碗中渾濁的雨水潑出少許,濺落在趙蟠華貴的錦緞鞋面上,留下污濁的水漬。
趙蟠如同被蝎子蜇了一般跳開,勃然大怒:“李慕白!你放肆!竟敢用這污穢之物辱我?!”
“污穢?”李慕白看了看碗中水,又抬眼看向趙蟠那因憤怒而扭曲、敷著薄粉的臉,“這水來自天,落于地,雖濁,卻真。比之某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皮囊,誰更污穢?”
他目光掃過趙蟠及其身后那群臉色大變的公子哥:“凈容院立的規(guī)矩,就是這般。容得下山河本色,容得下匠人心血,甚至容得下這溝渠之水,”
他頓了頓,目光最后釘在趙蟠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唯獨容不下……虛有其表的贗品?!?/p>
“趙公子,”他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千鈞之力,砸入趙蟠耳中,“你臉上那層粉,快蓋不住底下的心虛了。需要我用這‘容止杯’,幫你洗洗嗎?”
趙蟠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指著李慕白,手指顫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也噤若寒蟬,被李慕白那冰冷的氣勢和話語里的毒刺懾住,再不敢發(fā)出半點笑聲。
“滾。”李慕白吐出一個字。
趙蟠如同驚弓之鳥,猛地后退幾步,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被身后人慌忙扶住,狼狽不堪地倉皇離去,連句狠話都忘了扔下。
馬車聲狼狽遠去。
凈容院內(nèi),一片死寂。
老工匠們怔怔地看著李慕白。胥吏們張大了嘴巴。沈青緊緊握著掃帚,看著那個站在院中、手持粗陶碗的身影,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有什么滾燙的東西在洶涌。
李慕白將碗中剩水潑在地上,把粗陶碗放回原處,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他走到沈青面前,停下腳步。
“記住今天來的這些人?!彼粗蚯嗟难劬Γ曇艋謴?fù)了平時的平淡,“記住他們害怕什么?!?/p>
“他們怕的,不是你的臉?!?/p>
“而是怕有一天,他們拼命遮掩的東西,會像這樣,”他指了指地上那攤漸漸滲入泥土的水漬,“被一碗最普通的雨水,照得原形畢露。”
沈青猛地抬起頭,疤痕縱橫的臉上,那雙眼睛亮得灼人。
李慕白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向那堆志書舊籍。
雨,終于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著破舊的屋頂,沖刷著院中的塵埃。
凈容院依舊破敗,卻在雨聲中,仿佛有什么東西,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