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西苑驚鴻一瞥后，北塔的陰影便如附骨之疽，盤踞在伊萊亞的心頭。那個廢棄的、死寂的塔樓，以及老嬤嬤驚恐回避的眼神，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那里埋藏的秘密。而“阿莉安娜”這個名字，則像是一把鑰匙，懸在迷霧深處，誘惑著她去觸碰。
但她深知，魯莽的探尋無異于自尋死路?，敔柲穻邒叩难劬o處不在，里奧斯爵士的訓(xùn)練嚴苛到不留絲毫空隙，而凱爾登王……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眸，總讓她有一種無所遁形的錯覺，仿佛自己心底那點隱秘的念頭，早已被他洞悉。
她必須更加謹慎，像在刀尖上行走的舞者，每一步都需計算精準。
機會來自于一年后一次宮廷小型的演武觀摩。幾位新晉的騎士將在凱爾登王面前展示騎術(shù)與槍技，里奧斯作為訓(xùn)練官之一需全程陪同?；蛟S是覺得伊萊亞近日“表現(xiàn)馴服”，又或許只是想讓她見識一下“新王朝勇士的英姿”，她被允許隨行，待在觀摩臺最邊緣的角落，由瑪爾姆嬤嬤看守。
伊萊亞對騎士們的交鋒并無興趣，她的目光始終若有若無地掃視著周圍的環(huán)境和人群。她注意到觀摩臺的另一側(cè)，坐著幾位略顯局促的老臣，他們的服飾紋章顯示著舊王朝的痕跡，但在新朝貴族有意無意的排擠下，顯得格格不入，沉默而邊緣。
其中一位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尤其引起了她的注意。他坐得筆直，眼神平靜地看著場中的比試，但那雙蒼老的眼睛深處，卻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落寞與……洞察。伊萊亞記得他，奧利弗卿，舊王朝時曾任史官顧問，以博學(xué)和公正著稱。凱爾登王登基后，并未清洗所有舊臣，像奧利弗卿這樣聲望較高、且看似無害的老人被保留了下來，但顯然已遠離權(quán)力中心。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劃過伊萊亞的腦海。史官顧問……他是否接觸過那些未被篡改的原始檔案？他是否知道那些被掩蓋的名字和往事？
觀摩結(jié)束，人群開始散去。伊萊亞的心跳加速。她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瑪爾姆嬤嬤正分神與另一位貴婦低聲交談。
伊萊亞深吸一口氣，假裝被擁擠的人流帶動，不著痕跡地向著奧利弗卿的方向靠近。就在即將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腳下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猛地一個趔趄，低呼一聲，恰好撞向了老人身側(cè)。
“哦！抱歉，大人！”她慌忙站穩(wěn)，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和歉意，碧綠色的眼睛因這小小的意外而顯得水光瀲滟，像極了受驚的小鹿。
奧利弗卿被撞得微微一晃，旁邊的侍從連忙扶住他。老人穩(wěn)住身形，低下頭，看到撞到自己的是一個穿著簡練、頭發(fā)短短、眼睛卻異常明亮熟悉的小女孩，他臉上的些許不悅化為了訝異。
“無妨，孩子。”他的聲音溫和，帶著長者特有的慈祥，但目光在觸及她眼睛的剎那，似乎凝固了極短的一瞬，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驚訝、恍然、或許還有一絲憐憫？——飛快地掠過他蒼老的眼底，快得幾乎讓人無法捕捉。
伊萊亞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認識這雙眼睛？或者說，他透過這雙眼睛，看到了誰？
她不敢停留，更不能在此刻追問。她只是再次歉然地屈膝行了一禮，然后在瑪爾姆嬤嬤尖銳的視線掃過來之前，迅速低下頭，匯入離去的人流，仿佛剛才真的只是一場意外。
然而，在兩人身體接觸的剎那，她已將自己這些天偷偷用節(jié)省下來的面包屑包裹好、藏在袖口深處的那片殘破紙屑，悄無聲息地塞進了奧利弗卿寬大的袖袍褶皺之中。
她的動作輕盈快捷，如同飛鳥掠過水面，未曾激起一絲漣漪。
回到塔樓后，伊萊亞度過了無比煎熬的幾天。她不知道奧利弗卿是否發(fā)現(xiàn)了那張紙片，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那無聲的求助，更不知道他是否會做出回應(yīng)。每一次瑪爾姆嬤嬤送來食物，每一次基蘭教授前來授課，她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既期待又恐懼。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轉(zhuǎn)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來了。
基蘭教授在一次授課后，照例留下幾本需要她抄寫背誦的典籍。伊萊亞強打精神，在冰冷的石桌上鋪開紙張，研磨墨水。當(dāng)她翻開最上面那本厚厚的《艾拉西亞風(fēng)物志》時，一張對折的、質(zhì)地明顯不同的柔軟棉紙，從書頁中滑落下來。
她的呼吸驟然屏住。
她飛快地瞟了一眼門口，確認無人，然后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拾起了那張棉紙。
紙上沒有署名，只有寥寥數(shù)行字，用的是最普通常見的新體字，筆跡卻顯得蒼勁而克制，與基蘭教授那種工整板滯的字體截然不同。
“北塔鎖塵煙，舊事已封緘。
鳶尾徒留香，何苦探幽寒？
耳目之所及，非必為真顏。
慎行且藏鋒，方得保平安。”
伊萊亞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奔涌著沖上頭頂，讓她一陣眩暈。
是奧利弗卿！他收到了她的紙片，并且做出了回應(yīng)！
這四句似詩非詩的話，像是一道密電，既包含了警告，又暗藏著指引。
“北塔鎖塵煙，舊事已封緘”——直接證實了北塔確有隱秘，且已被刻意掩蓋，警告她不要再探。
“鳶尾徒留香”——“鳶尾”！這個詞讓她瞬間想起了在檔案館驚鴻一瞥的那幅殘畫上，女子胸前佩戴的鳶尾花徽章！這絕非巧合！
“何苦探幽寒？”——是勸誡，似乎也帶著一絲無奈。
最關(guān)鍵是后面兩句：“耳目之所及，非必為真顏?！薄吹?、聽到的，不一定是真相？這是在暗示她，現(xiàn)在接觸的歷史是被篡改過的嗎？
“慎行且藏鋒，方得保平安?！薄詈蟮母嬲]，讓她小心隱藏，保全自身。
信息量巨大，讓伊萊亞一時難以完全消化。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找對了人，并且得到了一個模糊卻至關(guān)重要的確認——阿莉安娜的存在，以及北塔的秘密，并非她的臆想。而且，這位老臣似乎對她懷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善意。
巨大的興奮之后，是更深的緊迫感和危機感。奧利弗卿的警告絕非空穴來風(fēng)。這座宮殿里，確實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監(jiān)視，有無數(shù)的耳朵在探聽。她之前的舉動，或許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危險。
她將那張棉紙緊緊攥在手心，直到汗水將其浸濕。然后，她走到房間角落用于取暖的小壁爐邊——雖然很少使用——毫不猶豫地將紙條伸入將熄未熄的余燼中。
橘紅色的火苗舔舐上來，迅速將棉紙吞噬，化為一小撮灰燼。
伊萊亞看著那點灰燼，碧綠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絲孩童的懵懂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成熟的決絕。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腳下的路不再是單純的訓(xùn)練和隱忍，而是一條布滿了無形荊棘的險徑。她必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小心，更加善于隱藏。
她回到書桌旁，拿起羽毛筆，蘸取墨水，開始一絲不茍地抄寫《風(fēng)物志》上的內(nèi)容，臉上的表情平靜無波，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只是在那平靜的表象之下，探尋真相的火焰非但沒有被警告熄滅，反而因為得到了遙遠的、微弱的回應(yīng)，而燃燒得更加熾烈。
荊棘之徑已然在腳下延伸，而她，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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