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登王的意志如同北境的寒冰,堅不可摧。那夜短暫的動搖被深埋于王座之下,取而代之的是對伊萊亞更為嚴密的關(guān)注和……控制。
訓(xùn)練并未因宴會的插曲而暫停,反而變本加厲。里奧斯爵士似乎接到了某種無聲的指令,對伊萊亞的要求近乎苛刻。訓(xùn)練的強度提升,失敗的懲罰加重,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幾乎寸步不離,不再給她任何一絲偷懶或走神的機會。每一次力竭倒地,換來的是更冰冷的呵斥和更繁重的任務(wù)。
文化課上,基蘭教授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依舊平板地講述著《新編通史》,但提問變得更加頻繁和刁鉆,尤其針對舊王朝“暴政”的細節(jié)和凱爾登王“正義之舉”的必然性。他似乎在反復(fù)測試和強化某種“正確”的認知,試圖將某些觀念如同楔子般釘入她的腦海。
伊萊亞沉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她變得更加寡言,那雙碧綠色的眼睛愈發(fā)深邃,像結(jié)冰的湖面,將所有情緒都封鎖在厚厚的冰層之下。她完美地完成每一次訓(xùn)練,精準地復(fù)述每一段教義,仿佛一臺被設(shè)置好程序的機器。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冰層之下,暗流洶涌。
奧利弗卿的警告和那句“他們無處不在”,像魔咒般日夜回響。她觀察著身邊的一切,試圖分辨哪些是凱爾登的明面監(jiān)視,哪些又可能是“他們”的暗探。瑪爾姆嬤嬤刻板的臉上是否藏著別的秘密?里奧斯爵士粗魯?shù)暮浅獗澈笫欠裼懈鼜?fù)雜的指令?甚至基蘭教授那謹慎的眼神,是否也并非全然源于對凱爾登的畏懼?
這種無處不在的猜疑讓她精神緊繃,卻也讓她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成熟起來。她學(xué)會了更完美地偽裝,學(xué)會了從最細微的表情和語氣中捕捉信息,學(xué)會了在絕對順從的表象下,進行著不為人知的思考。
她不再試圖冒險靠近西苑或打探北塔,而是將探尋的觸角伸向更不起眼的角落——比如,那些流傳在底層仆役之間的、模糊的古老歌謠和破碎的傳說。
一次,她在幫廚娘搬運柴火時(這是里奧斯“懲罰”她某個訓(xùn)練失誤的方式,意在磨其心志),聽到兩個老洗衣婦在井邊一邊捶打衣服,一邊低聲哼著一首曲調(diào)哀婉、詞句殘缺的老歌。
“……月光照在北塔尖啊……鳶尾花兒不再開……” “……金發(fā)的姑娘呀……淚流盡……” “……鐵鏈鎖不住……魂歸來……”
歌聲斷斷續(xù)續(xù),含糊不清,很快就在管事嬤嬤的呵斥下戛然而止。兩個老婦噤若寒蟬,埋頭干活,仿佛剛才只是隨風(fēng)飄過的一段幽靈低語。
伊萊亞的心臟卻猛地一縮。北塔!鳶尾!金發(fā)的姑娘!
這些碎片化的詞句,與她所知的信息隱隱對應(yīng)。這首歌謠,或許就是奧利弗卿所說的“耳目所及非真顏”之外,另一種未被完全抹去的、流傳于民間的痕跡?
她不敢追問,只是將這幾個詞牢牢記住,如同收集散落的拼圖碎片。
另一次,她偶然聽到兩個負責(zé)打掃藏書樓偏僻角落的小太監(jiān)低聲抱怨。一個抱怨某個區(qū)域常年上鎖,灰塵積得老厚,卻從不允許他們進去清掃,怕是有什么臟東西。另一個則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噓……別瞎說……那里面聽說放著……‘不該存在’的東西……是陛下親自下令封存的……”
“不該存在”的東西?伊萊亞的心跳再次加速。是指舊王朝的原始檔案?還是……與“阿莉安娜”有關(guān)的事物?
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分散,卻真實存在。它們一點一點地拼湊著,在她心中逐漸勾勒出一個被掩蓋的過去的模糊輪廓——那輪廓與《新編通史》的描述截然不同,充滿了哀傷、失去和禁錮的氣息。
她開始意識到,凱爾登所建立的秩序,或許并非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鐵板一塊。在這座冰冷的宮殿之下,在那些被噤聲的喉嚨里,依然流淌著關(guān)于另一個時代、另一些故事的記憶潛流。
而她,陰差陽錯地,成為了一個竊聽者。
這種認知讓她在壓抑中感到一絲詭異的興奮,仿佛獨自保守著一個巨大的、危險的秘密。但她絲毫不敢大意。凱爾登的視線依舊如影隨形。
他來看她練劍的次數(shù)更多了,有時甚至?xí)H自下場。
那不再是單純的審視。他會手握一柄訓(xùn)練用的木劍,身形如鬼魅般移動,向她發(fā)起迅猛而凌厲的進攻。他的劍勢毫無花哨,純粹是為了殺戮和壓制而存在,充滿了戰(zhàn)場淬煉出的冷酷效率。
每一次格擋,伊萊亞的手臂都被震得發(fā)麻;每一次閃避,都險象環(huán)生。巨大的實力差距讓她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在那狂風(fēng)暴雨般的攻擊下苦苦支撐,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最終被他的木劍點中要害,跌倒在地。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冰藍色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絕對的冷靜和評估。
“太慢?!?“猶豫。” “破綻百出。”
冰冷的評價如同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然而,在這種極致的壓迫和對練中,伊萊亞的實戰(zhàn)能力卻在以另一種方式飛速提升。她被迫學(xué)會預(yù)判他的意圖,學(xué)會在極限狀態(tài)下做出反應(yīng),學(xué)會利用環(huán)境和一切可能的機會進行防御和反擊。她的劍招里,不知不覺染上了一絲屬于他的冷酷和決絕。
這是一種極其扭曲的傳授。他仿佛在親手打磨一把可能最終會指向自己的武器,冷靜地評估著它的鋒利程度,卻又毫不留情地壓制著它的每一次反抗。
伊萊亞對他的情感也愈發(fā)復(fù)雜。恨意是底色,但在這恨意之上,混雜著恐懼、不甘、一絲被強大對手“認可”的詭異悸動,還有那日被他從雨中抱起時殘留的、令人困惑的雪松氣息……所有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團亂麻,讓她在面對他時,心緒難以平靜。
她越來越看不清這個男人。他到底是純粹的暴君,還是一個……背負著更多秘密的復(fù)雜存在?
冰下的暗流,在無人知曉的深處,愈發(fā)湍急。伊萊亞在這暗流中艱難地保持著平衡,收集著碎片,等待著某個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契機。
而契機,往往孕育于最平凡的日常之中。
一個普通的黃昏,基蘭教授提前結(jié)束課程,匆匆離去,似乎有要事處理。他遺落了一本用于標注典籍位置的、巴掌大小的羊皮筆記本在書桌角落。
伊萊亞收拾東西時發(fā)現(xiàn)了它。她本應(yīng)立刻交給瑪爾姆嬤嬤歸還。但鬼使神差地,她翻開了它。
里面大多是些枯燥的索引編號和簡短批注。但就在其中一頁的邊緣,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詞,被用另一種顏色的墨水,潦草地、反復(fù)地書寫了無數(shù)遍,幾乎刻穿了紙背——
“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