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里的暖光晃得林微然有些眼暈。
推門進來時,震耳的喧鬧幾乎要掀翻屋頂——彩色氣球掛在鎏金吊燈下,桌上擺滿了冒著涼氣的啤酒罐和錫紙包裝的烤串,幾個穿著休閑裝的男生正勾著肩膀劃拳,女生們圍坐在沙發(fā)上翻看手機里的舊照片,嘰嘰喳喳的聲音里全是對高中時光的感嘆。
“微然!這兒呢!”
人群里,穿米白色連衣裙的蘇曉立刻揮著手站起來,她是林微然高中時最好的閨蜜,這次同學聚會也是她硬拉著林微然來的。林微然攥著帆布包的帶子走過去,剛在蘇曉身邊坐下,就感覺一道目光從斜前方射過來,像細針似的,扎得她后背發(fā)緊。
她沒敢抬頭,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包上的拉鏈,直到蘇曉把一杯檸檬氣泡水遞到她手里:“別緊張啊,都是老同學,又不是見陌生人?!?/p>
“我沒緊張?!绷治⑷恍÷暦瘩g,卻還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往斜前方掃了一眼——江嶼就坐在那里。
他穿了件簡單的黑色衛(wèi)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塊高中時就戴過的銀色手表。頭發(fā)比高中時短了些,輪廓也更清晰了,下頜線繃得筆直,正低頭聽身邊的男生說話,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一個空啤酒瓶。察覺到林微然的目光,他忽然抬了頭,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
林微然像被燙到似的,飛快地移開目光,端起氣泡水猛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去,卻沒壓下胸口的慌亂。
已經(jīng)三年了。
自從高三畢業(yè)聚會上那場不歡而散的告別后,她和江嶼就再也沒見過面。她去了南方的大學學新聞,他留在本地讀計算機,偶爾會從蘇曉或者其他同學嘴里聽到他的消息——比如他拿了編程比賽的獎,比如他加入了學校的籃球隊,可她從來沒敢主動去問,更沒敢去看他的朋友圈,只把那個熟悉的微信號埋在通訊錄最下面,像藏起一件不敢觸碰的舊物。
“哎,這不是江嶼嗎?”旁邊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笑著拍了拍江嶼的肩膀,“好久不見啊,聽說你現(xiàn)在在計算機系挺厲害的,上次那個什么黑客大賽,你是不是拿了名次?”
江嶼笑了笑,語氣淡淡的:“就隨便玩玩,不算什么?!彼f話的時候,目光又若有似無地往林微然這邊飄了一下,林微然趕緊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心里把蘇曉罵了八百遍——早知道江嶼會來,她死也不會答應(yīng)來這個聚會。
“對了,微然,”剛才說話的男生又轉(zhuǎn)向林微然,“你不是學新聞的嗎?以后要是想做科技類的報道,可得找江嶼當 sources(消息源)啊,你們倆高中時候關(guān)系那么好,現(xiàn)在也該多聯(lián)系聯(lián)系。”
“關(guān)系那么好”這五個字像錘子似的砸在林微然心上,她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可能……不太方便吧,我們專業(yè)方向不太一樣?!?/p>
“有什么不方便的?”男生還想說什么,蘇曉趕緊打圓場:“哎呀,人家微然現(xiàn)在忙著在報社實習呢,哪有時間搞這些。來,咱們吃烤串,這家烤雞翅超好吃的,我特意讓老板多加了蜂蜜。”她說著,往林微然盤子里夾了個雞翅,又給江嶼那邊遞了一串,眼神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包廂里的氣氛又熱鬧起來,可林微然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吃不下東西,只拿著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氣泡水,耳朵卻不由自主地捕捉著江嶼那邊的動靜——他和男生們聊起高中時的籃球比賽,聊起班主任的口頭禪,偶爾會笑出聲,聲音比高中時沉了些,卻還是熟悉得讓她心跳加速。
中途她借口去洗手間,想躲一會兒。剛走到包廂門口,身后就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林微然?!?/p>
林微然的腳步頓住,后背瞬間僵了。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轉(zhuǎn)過身,江嶼就站在她身后兩步遠的地方,走廊里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有事嗎?”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可指尖還是忍不住攥緊了。
江嶼看著她,眼神復(fù)雜:“你就這么不想見到我?”
“沒有?!绷治⑷粍e開臉,“就是覺得……挺久沒見了,有點陌生?!?/p>
“陌生?”江嶼往前走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飄進林微然的鼻子里,那是高中時他常用的洗衣液味道,“三年前在畢業(yè)聚會上,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林微然的心猛地一沉。
她怎么會忘。三年前的畢業(yè)聚會,也是在這樣的包廂里,她喝了點酒,壯著膽子拉住江嶼的手腕,問他是不是真的要去外地讀大學,是不是真的要和她分開??山瓗Z只是皺著眉,說“我們都還太小,以后的事說不準”,然后輕輕推開了她的手。那時候她哭了,當著好多同學的面,哭得特別狼狽,而江嶼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沒說,最后轉(zhuǎn)身走了。
從那以后,他們就斷了聯(lián)系。
“過去的事,還提它干什么?!绷治⑷坏穆曇粲悬c發(fā)顫,她抬起頭,迎上江嶼的目光,“江嶼,我們現(xiàn)在就是普通同學,沒必要……”
“普通同學?”江嶼打斷她,眼神里帶著點她看不懂的情緒,“那你剛才為什么不敢看我?為什么蘇曉提起我們高中的時候,你要躲開?”
林微然被問得啞口無言。她確實在躲,躲他的目光,躲關(guān)于他們過去的一切,因為那些回憶里藏著太多的遺憾和不甘,一觸碰就會疼。
“我沒有躲?!彼е剑瑥姄沃?,“我只是覺得……沒什么好說的。我們現(xiàn)在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嗎?”
江嶼看著她,沉默了幾秒,然后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帶著點自嘲:“也是。你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實習、寫稿,忙得很,哪有時間想以前的事?!彼D了頓,又說,“我聽說,你在報社認識了一個學長,對你挺好的?”
林微然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肯定是蘇曉說的。蘇曉知道她在報社實習時,有個學長經(jīng)常幫她改稿子,偶爾會一起吃飯,就總開玩笑說他們倆有戲,可她和那個學長只是普通朋友。
“你聽誰說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就是普通同事。”她趕緊解釋,說完又覺得有點多余——他們現(xiàn)在只是普通同學,她沒必要跟他解釋這些。
江嶼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她的帆布鞋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挺好的。你一個人在南方,有人照顧也放心?!?/p>
他的語氣很平淡,可林微然卻莫名覺得有點委屈。她想問他,當初為什么不跟她解釋清楚,為什么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沉默;想問他,這三年里有沒有想過她,有沒有看過她寫的文章;想問他,剛才在包廂里,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樣,覺得尷尬又難過。
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他們已經(jīng)錯過了三年,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那些沒解開的誤會,現(xiàn)在再提,還有意義嗎?
“我該回去了,蘇曉該找我了。”林微然往后退了一步,避開他的目光,“你也早點回去吧,外面有點涼。”
江嶼點點頭,沒再說話。
林微然轉(zhuǎn)身往包廂走,腳步走得很快,卻還是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像一張柔軟的網(wǎng),把她裹得喘不過氣。她沒敢回頭,直到走進包廂,被蘇曉拉著坐下,才勉強平復(fù)了呼吸。
蘇曉看出她臉色不好,湊到她耳邊小聲問:“你跟江嶼剛才在外面說什么了?怎么臉色這么差?”
“沒什么?!绷治⑷粨u搖頭,拿起桌上的雞翅,咬了一口,卻覺得沒什么味道,“就是隨便聊了兩句?!?/p>
蘇曉還想再問,包廂里忽然有人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大家都起哄著同意,蘇曉只好把話咽了回去,拉著林微然一起加入。
酒瓶子轉(zhuǎn)起來的時候,林微然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她祈禱著瓶子不要指向她,更不要指向江嶼,可偏偏事與愿違——瓶子最后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江嶼面前。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大家都看著江嶼,眼里滿是八卦的光芒。
江嶼想了想,說:“真心話。”
“好!”剛才那個起哄的男生立刻站起來,笑著問,“江嶼,你高中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喜歡過林微然啊?那時候全班都在傳你們倆在一起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瞬間炸響在包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微然和江嶼身上,空氣一下子安靜下來,連劃拳的聲音都停了。
林微然的臉瞬間紅了,手里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她緊張地看著江嶼,心臟跳得飛快,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她等這個答案,等了三年。
江嶼看著她,沉默了幾秒,然后拿起桌上的啤酒罐,喝了一口,才緩緩開口:“是真的?!?/p>
包廂里瞬間響起一陣起哄聲,蘇曉激動地拍了拍林微然的手,林微然卻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見,只聽見江嶼的聲音,清晰地落在她的耳朵里。
“那時候,確實喜歡過她?!?/p>
他說的是“那時候”。
林微然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江嶼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沒有了剛才的復(fù)雜,只剩下淡淡的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guān)的往事。
原來,他只是“那時候”喜歡過她。
原來,只有她一個人,還停留在過去的回憶里,不肯走出來。
“哇!那你們后來為什么分了啊?”有人又追問,林微然卻沒再聽下去。她端起桌上的啤酒,猛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嗆得她咳嗽起來,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她趕緊低下頭,用手擦掉眼淚,假裝是被啤酒嗆到的??伤?,那些眼淚里,有委屈,有遺憾,還有一點點沒說出口的難過。
江嶼看著她咳嗽的樣子,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伸手想遞紙巾,卻又在半空中停住,慢慢收回了手。
包廂里的喧鬧還在繼續(xù),可林微然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站在熱鬧的人群里,孤獨得厲害。她看著江嶼,看著他和同學們笑著聊天,看著他拿起啤酒罐和別人碰杯,忽然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比這三年里的任何時候都要遠。
她以為重逢會是故事的開始,卻沒想到,只是又一場尷尬的告別。
晚一點的時候,林微然借口身體不舒服,提前離開了聚會。蘇曉想送她,被她拒絕了——她想一個人走走。
走出KTV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小雨,冰涼的雨絲落在臉上,讓她清醒了不少。她沿著路邊慢慢走,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有車從身邊開過,濺起細小的水花。
手機忽然響了,是蘇曉發(fā)來的微信:【微然,江嶼剛才問我你是不是生氣了,還讓我告訴你,路上小心點,注意安全。】
林微然看著那條微信,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最后還是沒回,只是把手機放進了口袋里。
她不知道江嶼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知道他剛才的話里有沒有遺憾,也不知道他們之間,還有沒有可能。
她只知道,今晚這場尷尬的對話,像一根刺,扎進了她的心里,讓她明白,有些過去,就算重逢,也回不去了。
雨越下越大,林微然加快了腳步,往宿舍的方向走。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路燈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像一行沒寫完的詩,停在了夏夜晚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