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合巹酒氣還沒有散盡,絲絲縷縷甜膩的香氣混著冷風(fēng),鉆進(jìn)這間偏僻暖閣。
我坐在榻上,對面是蕭元澈。我的主上,剛剛大婚的太子。大紅喜服襯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雙眼,在燭火下深不見底,沒了往日推杯換盞間的溫潤,只余下冰涼的審視。
他親手斟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體,在白玉盞里輕輕晃蕩,推到我面前。
“青辰,”他喚我的名字,語調(diào)平穩(wěn)得可怕,“喝了它。”
暖閣里靜得能聽見燭芯噼啪的輕響。窗外隱約傳來前殿宴飲的喧鬧,更襯得此處死寂。我沒動(dòng),目光從酒盞移到他臉上。這張臉,我看了十年,從他還是那個(gè)需要躲在廢太子鋒芒下的二皇子,到如今穩(wěn)坐東宮,腳下踏著無數(shù)尸骨,其中大半,是我為他親手鋪就。
毒殺廢太子蕭元湛的那杯鴆酒,是我調(diào)的。構(gòu)陷五皇子巫蠱咒魘帝后,是我搜羅的“鐵證”。兵部侍郎滿門流放,吏部尚書獄中自縊……哪一樁,少了我的算計(jì)?
我以為我是他最鋒利的刀,最堅(jiān)固的盾,共享這潑天富貴的從龍之臣。
原來,是隨時(shí)可以擦拭干凈的血污。
我忽然笑了,胸腔里壓抑著一種近乎癲狂的震動(dòng),喉頭涌上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殿下,”我的聲音有些啞,卻帶著笑,“臣追隨殿下十年,鴆殺廢太子,鏟除諸皇子,掃平朝堂內(nèi)外一切阻礙……如今殿下大業(yè)將成,是要臣……以死表忠心了?”
蕭元澈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厭煩我這臨死前的多話,更或許,是厭惡我笑容里那點(diǎn)他看不懂的東西。他屈指,敲了敲桌面,篤,篤,篤,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青辰,你是聰明人?!彼Z氣淡薄,“知道太多,總是不好。體面些,別讓孤動(dòng)手。”
是啊,知道太多不好。比如知道他曾跪在陛下病榻前,哭訴兄長逼宮;比如知道他暗中聯(lián)絡(luò)邊將,許下重重諾言;比如……知道一些他絕不該知道,而我藏了十年的秘密。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的玉杯。他的目光隨著我的手動(dòng),一絲放松極快地掠過眼底。
就在指尖即將握緊杯身的剎那,我的手猛地收回,按向自己的心口!劇烈的咳嗽起來,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
蕭元澈身體瞬間繃緊,眼中閃過厲色和警惕。
我咳得彎下腰,半晌,才緩緩直起身,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小團(tuán)被蠟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物件,蠟殼已在體溫和力道下碎裂。
在他驟然縮緊的瞳孔注視下,我一點(diǎn)點(diǎn),慢條斯理地剝開那些碎蠟,仿佛在拆開一件舉世無雙的珍寶。
里面露出一角明黃。
那種黃,蕭元澈和他哥哥爭了十年,殺了十年,再熟悉不過。
——御用的明黃色。
我的笑聲再也壓抑不住,低啞地在這密閉的暖閣里回蕩,帶著血沫摩擦喉嚨的嘶聲:“殿下……您可知,當(dāng)年先帝彌留之際,于乾清宮西暖閣,召翰林院掌院、樞密正使三人,留下的那封真正的遺詔……”
我抬起眼,看著他臉上那副冰冷的面具一點(diǎn)點(diǎn)崩裂,露出下面的驚疑和難以置信。
“……上面寫的名字,從頭至尾,都是您的哥哥,廢太子——蕭元湛啊?!?/p>
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蕭元澈的耳膜。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圓凳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喜服寬大的袖擺帶翻了那杯鴆酒,琥珀色的毒液潑在暗紅的地毯上,洇開一片骯臟的深痕。
“你胡說!”他的聲音第一次失了平穩(wěn),尖利得破音,“不可能!那遺詔……”
“那遺詔被當(dāng)時(shí)還是貴妃的太后,伙同樞密副使、內(nèi)侍監(jiān)偷天換日了,是不是?”我笑著接話,緩緩將那張薄如蟬翼、卻重逾山岳的絹紙徹底展開。明黃的緞底,朱紅的御璽,鐵畫銀鉤的字跡,即便時(shí)隔十年,依舊帶著令人心悸的權(quán)威。
每一個(gè)字,都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蕭元澈臉上。
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視線死死粘在那封遺詔上,像是要將它燒穿兩個(gè)洞。他向前踉蹌一步,似乎想奪,卻又被那上面的內(nèi)容釘在原地。
“那你……你這十年……”他猛地抬頭,眼球上血絲密布,混亂和巨大的荒謬感幾乎將他淹沒,“你為何幫孤?!你幫孤毒殺他!幫孤鏟除所有障礙!你為何要幫孤?!”
這才是最殘忍的誅心之問。
我欣賞著他此刻的崩潰,一字一句,輕緩如刀:“是啊,殿下,您猜猜看?”
“我為何要嘔心瀝血,輔佐您這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太子,弒兄,屠弟,將這煌煌宮闕,變成修羅場?”
“我為何要眼睜睜看著您,踩著他真正的繼承人的血肉,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為何要等到您大婚之夜,羽翼已豐,覺得再也無需沾染污穢,要將我這知情的臟手徹底清洗之時(shí)——”
暖閣的門,就在這一刻,轟然洞開!
凜冽的夜風(fēng)裹著血腥味和鐵銹味猛地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一道身影提著仍在滴血的長劍,逆著門外混亂的火光和廝殺聲,邁了進(jìn)來。玄色的大氅沾著暗紅的血點(diǎn),身形高大,面容隱在陰影里,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冰冷,沉淀著十年積郁的恨意和殺伐,緩緩掃過室內(nèi)。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明黃遺詔上,微微一凝,隨即,轉(zhuǎn)向臉色死白、如同見了鬼魅的蕭元澈。
嗓音低沉,帶著一絲久違的、仿佛從地獄傳來的熟悉,響徹死寂的暖閣:
“孤的好弟弟,”
“你這十年監(jiān)國攝政,”
“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