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白玉的回廊下,精美的宮燈大多已被打碎或熄滅,只余幾盞在風中搖曳,投下扭曲晃動的光影。尸體橫陳,鮮血浸透了昂貴的地毯,從臺階上一級級漫下,匯聚成粘稠的暗紅色溪流??諝饫飶浡F銹般的血腥和火把燃燒的焦糊味,幾乎令人作嘔。
蕭元湛帶來的甲士沉默而高效地清理著殘余的抵抗,刀鋒入肉的悶響和垂死的呻吟不時傳來,勾勒出這場宮廷政變最殘酷的底色。他們動作迅捷,眼神冷硬,顯然都是歷經(jīng)沙場或死士訓練的精銳。
我被無形地裹挾在這支隊伍的中間。前面是兩名甲士押著狀若瘋魔、不斷掙扎卻發(fā)不出聲音的蕭元澈,他的大紅喜服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刺眼而荒謬。蕭元湛走在最前,玄氅飛揚,滴血的長劍已然歸鞘,但那股殺伐之氣卻比出鞘的劍更令人窒息。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和兩側(cè)若有若無投來的視線,冰冷而警惕,如同實質(zhì)的針尖抵在我的背心。他們防著我,或者說,在等待一個處理我的指令。我握緊了袖中的遺詔,那卷明黃絹帛此刻滾燙得像烙鐵,既是護身符,也是招魂幡。
通往正殿的路并不長,卻仿佛走了一個世紀。沿途隨處可見激戰(zhàn)過的痕跡,破碎的兵甲、倒伏的尸體——其中大多穿著東宮侍衛(wèi)的服飾,偶爾也有穿著不同制式盔甲的兵士,應是蕭元湛暗中培養(yǎng)或說服倒戈的力量。越靠近正殿,抵抗的痕跡越輕微,顯示蕭元湛的控制正在迅速確立。
正殿方向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卻并非宴飲的喧鬧,而是一種壓抑的、惶恐的騷動。顯然,外面的廝殺和巨變已經(jīng)驚動了前殿參加婚宴的文武百官。
殿門洞開。
里面黑壓壓地站滿了官員,錦衣華服與驚恐蒼白的臉孔形成詭異對比。他們原本三五成群,竊竊私語,每一個新的聲響都會引得他們驚惶四顧。當蕭元湛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時,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數(shù)百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震驚、恐懼、難以置信、茫然……種種情緒在那些平日道貌岸然的臉上交織。他們看到了被甲士粗暴押著的、穿著喜服的新太子蕭元澈,更看到了那個本應在十年前就化為一杯黃土的、先帝嫡長子——廢太子蕭元湛!
死寂。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見。
蕭元湛步履沉穩(wěn),一步步踏上御階,越過那把本屬于太子、如今空置的鎏金座椅,直接站在了最高處,轉(zhuǎn)身,面向百官。甲士將蕭元澈強行按跪在御階之下。
蕭元湛的目光如冷電,緩緩掃過全場。他沒有立刻說話,任由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蔓延,碾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
我悄無聲息地挪到殿柱旁一個不甚起眼的位置,既能觀察全場,又不會過于引人注目。我能感覺到一些官員的目光短暫地在我身上停留,帶著探究和驚疑——太子首席謀士此刻竟安然站在“叛軍”一側(cè),這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
終于,蕭元湛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十年了。”
他第一句話就定下了基調(diào),沉郁而充滿力量。
“孤,蕭元湛,先帝元后嫡子,名載冊寶,位正東宮十年。卻遭奸妃逆臣構(gòu)陷,矯詔篡位,被迫流亡,九死一生。”
他的話語平穩(wěn),卻字字千鈞,砸在每個人的心頭上。提及“奸妃”(當今太后)和“逆臣”,讓不少官員臉色愈發(fā)蒼白。
“然,天道昭昭,孤幸得不死,亦得忠義之士相助,查明了當年真相?!彼f到這里,目光似有若無地向我的方向偏了一瞬。
我的心提了一下。
但他并沒有點我之名,而是繼續(xù)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今日,孤歸來,非為私怨,乃為肅清朝綱,撥亂反正,重續(xù)我先帝正統(tǒng)!”
殿內(nèi)依舊死寂,但某種無聲的震動已經(jīng)在百官之間傳遞。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樞密院服飾的老臣壯著膽子出列,聲音發(fā)顫:“廢……殿下!口說無憑!當年先帝遺詔公告天下,言猶在耳!您說矯詔,可有證據(jù)?!”
這話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慮。正統(tǒng)之名,是一切的關(guān)鍵。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于蕭元湛。
蕭元湛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問。他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我。
一瞬間,我成為了整個正殿的焦點。
那一道道目光充滿了審視、懷疑、震驚,以及來自蕭元湛身后甲士毫不掩飾的壓迫感。
我深吸一口氣,知道躲不過去了。這一步,必須由我來走。
我從殿柱的陰影里緩步走出,來到御階之前,面向百官。我能感到蕭元澈跪在地上投來的、幾乎要將我焚燒殆盡的怨毒目光。
我沒有看他。
我高高舉起那卷明黃的遺詔,用盡可能清晰穩(wěn)定的聲音朗聲道:
“此乃先帝彌留之際,于乾清宮西暖閣,親口傳諭,由翰林院掌院李大人、樞密正使張大人、內(nèi)侍監(jiān)王公公三人共同見證并筆錄用璽之——真正遺詔!”
“其上朱筆御批,傳位于皇長子元湛,字跡、璽印皆可勘驗!”
嘩——!
人群終于抑制不住地爆發(fā)出一片巨大的嘩然!無數(shù)人伸長了脖子,試圖看清那卷絹帛上的內(nèi)容。那三位被點名的老臣,早已在十年前那場變故中或“病故”或“歸隱”,此刻被重新提起,更是增添了遺詔的可信度與悲劇色彩。
“真是李大人和張大人的筆跡?” “御璽!看那璽印!” “天哪……難道當年真是……”
質(zhì)疑、驚嘆、低語聲浪潮般涌起。
出言質(zhì)問的那位老臣踉蹌一步,臉色灰敗,再也說不出話。
蕭元湛等到聲浪稍歇,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悲憫與決絕:“鐵證如山。十年冤屈,今日得雪。諸位大人,可還有疑議?”
殿內(nèi)鴉雀無聲。
突然,一名武將率先出列,單膝跪地,抱拳高呼:“臣,恭迎太子殿下還朝!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如同堤壩決口,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第三個……越來越多的人反應過來,無論真心還是假意,無論是否還心存疑慮,在絕對的武力控制和這突如其來的“鐵證”面前,選擇已然清晰。
嘩啦啦——文武百官如同被砍倒的麥子,一片片跪伏下去。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還朝!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山呼聲震動了整個大殿,幾乎要掀翻琉璃瓦。
蕭元湛站在御階之上,接受著百官的朝拜。火光映照著他冷硬的側(cè)臉,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看不出絲毫喜悅,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湖底暗流洶涌。
他成功了。至少在此時此刻,他用絕對的力量和看似無可辯駁的正統(tǒng)名義,奪回了他失去的一切。
我的任務(wù)完成了。我獻上了遺詔,助他奠定了最關(guān)鍵的名分大義。
我微微垂下眼瞼,準備悄然后退,重新隱入陰影。
然而,就在山呼聲漸落的當口,蕭元湛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傳入每個人,也傳入我的耳中:
“青辰先生?!?/p>
我腳步一頓,抬起頭。
他看著我,目光平靜無波:“先生深明大義,獻璽有功,于社稷有大功。然……”
他頓了頓,這個“然”字,讓我的心猛地一沉。
整個大殿剛剛松懈下去的氣氛,瞬間再度繃緊。所有跪著的官員都悄悄抬起了頭。
蕭元湛的聲音繼續(xù)回蕩在寂靜的大殿:
“先生十年輔佐偽太子,其間諸多舉措,牽扯甚廣。為公允計,亦為先生清譽計,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恐怕需暫留宮中,配合查證。”
“暫且……卸去所有職司,于偏殿靜候吧?!?/p>
他的話聽起來冠冕堂皇,甚至帶著一絲“為你著想”的意味。
但實質(zhì)就是——軟禁。
兩名甲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護衛(wèi)”在我身側(cè),動作看似恭敬,實則不容抗拒。
我看著御階之上的蕭元湛,他也在看著我,眼神深邃,看不出絲毫情緒。
果然。飛鳥未盡,良弓已藏。更何況,我這把弓,不僅知道太多,而且染血太多,太過危險。
我臉上沒有任何波動,甚至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臣,遵命。”
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
然后,我在兩名甲士的“護送”下,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向大殿側(cè)門那幽深的通道。
身后,是百官各異的目光,是跪在地上絕望的蕭元澈,是高高在上、已然掌控一切的蕭元湛。
身前,是未知的囚籠。
我知道,第一局棋,我助他贏了。
但下一局,即將開始。而這一次,我和他,或許不再是同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