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生的個人資料上寫的是天狼。
聽說那是他的真名,我不太理解,為什么會有父母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為什么會有人用自己的真名注冊社交媒體賬號?
我走到講臺前看了看講桌上的座次表,找到了我的名字。本想借機記一下周圍同學的名字,卻無意間瞥到熟悉的兩個字——天狼。
原來那邊最聒噪的就是他。我朝窗邊轉(zhuǎn)過頭,天狼正倚著窗臺眉飛色舞地講著什么。我正要把注意力轉(zhuǎn)回座次表,他抬頭看到了我。
“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
頓時十幾束目光投到我身上。我楞楞地掃視他們一圈,移開視線,轉(zhuǎn)身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喂,我們肯定見過!”他還在我身后喊著。
我坐到座位上,開始往新書上寫名字,身邊的女生戳戳我,小聲問:“你認識那個男生嗎?”
“不認識?!蔽业卮鸬?。雖然十幾個人同時盯著我看有點尷尬,但我堅信只要我不理會,就是無事發(fā)生。
那個女生面露難色,湊得更近說:“哎,他還在看你呢?!蔽覜]有抬頭,沒想到剛開學就遇到這樣一個怪人?!皠e管他?!毕肓讼胛疫€是回答了女孩的上一句話。
新學校開學第一天例行的自我介紹在班會展開了,經(jīng)過課前那件事,我對班里都有哪些同學徹底沒了興趣,于是翻開嶄新的語文課本讀里面的小說。直到聽到一聲高昂的“七年了”,我的思路被打斷,疑惑的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在看著我。
我的臉上沾了什么東西嗎?我摸摸臉上瘙癢的地方,只聽講臺上又傳來一聲:“對!我認識她已經(jīng)七年了!”
“什么情況,哪有自我介紹宣布和別人認識多久的???”教室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我隱約聽到有人吐槽他。
老師微微一笑,說:“好的,謝謝天狼同學,那么下一位就請這位女同學上臺自我介紹吧,大家歡迎?!?/p>
身邊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說實話,我有些無語,怎么被這樣一個人纏上了。
我自我介紹的時間不超過30秒,有時候我不想和別人說太多話,尤其是這么多人面前。
我,堂堂女高中生,上學第一天,被人堵在校門口了。
“左旗,我沒有記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記得了,但我們真的在七年前就認識了?!碧炖沁@句話比今天的任意一句都堅定。
我懶得和他廢話,便答:“哦,好?!比缓篁T車上了公路。
他怎么可能見過我,我去年才搬來這座城市,鄰居大爺大媽還沒認全呢,怎么會認識一個同齡學生。
我本來不怎么在乎別人議論我的,直到天狼的出現(xiàn)。
他是整個班級最活躍的人,每天喋喋不休地說話,平均每半小時就要提一次我的名字。明明除了自我介紹那天,我?guī)缀鯖]和同學說過話,可現(xiàn)在全班的同學都知道我叫左旗,甚至整個年級都知道我們班有個叫左旗的人。
我有點受不了了,今天數(shù)學課,我偷偷給天狼寫了張紙條,趁下課從他旁邊經(jīng)過,把紙條塞進了他的文具袋。
我讓他放學后去實驗樓等我。
放學十分鐘,他如約出現(xiàn)在實驗樓樓下,我問他為什么要不停地提到我,為什么在看出我不喜歡引人注目后,還要讓所有人認識我。
他臉上還是那副聒噪的表情,卻說出了不符合他外表智商的話?!耙驗檫@樣你才會約我出來問我啊。”
我恨不得給他一拳,沒想到我這么多天的忍氣吞聲也在他的計劃之內(nèi),被人擺了一道,我的怒火近乎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就在這時,他又開口了。
“你前幾年是不是住在梧桐市?你家旁邊是不是有一家診所?”
我愣住了,搬來這邊后,我沒和任何人提起過我從前的事。他知道這些,這意味著在梧桐市,我們可能真的見過。
“是,你怎么知道?”我默默按下了蠢蠢欲動的拳頭,靜靜瞪著他。
“那不就是了,那家診所是我爸開的,”他攤手道,“我去你家蹭過飯,你失憶了?”
聽他所言,我猛然意識到,大約十歲前的事情我好像完全沒有印象。“好像是吧?!蔽乙膊辉冈俚芍耍绻覀円郧罢娴挠羞^什么交情,萬一被我搞砸了也是不合適的。
“你真的不記得了?嗯……說來也是,你整個人的氣質(zhì)好像都變了……”天狼故作思考狀,“要不咱們?nèi)チ牧模規(guī)湍慊貞浺幌???/p>
明天是周末,今天晚上媽媽也不在家,我思考一下便答應了。
走進咖啡廳,我坐到圓椅上,沒忍住開口道:“你爸媽怎么給你取這樣一個名字?”我看到他愣了一下,隨即換上一副自然的表情,回答:“我的名字怎么了?”
“是一顆星星啊?!蔽艺f。
“這有什么奇怪?你的名字也是星星啊?!彼糇x一般說道。
“是嗎?”我還從來沒聽說過。
“是啊,河鼓之東西,左旗九星,右旗九星,南有天桴,一副正正之旗,堂堂之陣,這陣仗,還挺大的呢!”天狼搖頭晃腦地回答。
自己的名字被別人拿在手中把玩,總感覺有些不自在,于是我問他,“那天狼星呢?”
誰知天狼一下子就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說:“至于我呀,我可是最亮的星星?!闭谒忠^續(xù)說下去時,我打斷了他,“好了,知道了,說說你在梧桐市的事情吧。”
天狼突然像泄了氣一樣,雙手落在膝蓋上,說:“這些問題你七年前就問過一模一樣的,”他把手拿上桌子撐著臉,“你一點也不記得了?”
正如他所說,不過想不起來的事我也沒辦法,于是我搖了搖頭,只見他又嘆了一口氣。
“我走的時候你說我再遇到你,只要說出我們認識多久,你就會記起我,”天狼悶悶地說,“我那時候就覺得有點扯,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人呢,果然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不記得了。”
我以前是這樣的嗎?我確實一點都不記得,但是原因似乎有跡可循。“我記不起來可能不是時間原因?!?/p>
天狼愣了一下,我繼續(xù)說:“我能記起來的最早的事情是十歲發(fā)過一場高燒,醒來我爸就不回家了,我媽找了他半個多月,后來我只在法院門口見過他一次。”
“法院?為什么?”天狼真的很不會說話,連我都看出來了。
“他沒能把我搶過去,”我輕笑一聲,“聽說在里面吵的很激烈,結果出來沒和我說一句話就走了。”
天狼似乎明白了什么,“嗯……原來是這樣,”他摸摸下巴,“大概是那時候受了刺激吧,都導致失憶了……”
“也可能是燒傻的?!蔽艺f。
天狼笑了起來,“你還挺會緩和氣氛的?!蔽乙残α诵?,眼前這位應該算是故人,他大概更熟悉五年前的我。
可他卻僵住了,我嘴角的笑已經(jīng)淡了下去,他才說:“這幾天看慣了你板著臉,又笑起來還挺不適應的?!?/p>
媽媽從來沒給我講過以前的任何事,現(xiàn)在提起來了,我不免有些好奇,于是我問天狼,“我以前很愛笑嗎?”
天狼思考幾秒,說:“這么問可能不太妥當,哪個七八歲的小孩不愛笑呢,不過說實話,你那時候挺安靜的,和現(xiàn)在的安靜不一樣?!?/p>
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我有些恍惚,“哪里不一樣?”我問。
“氣質(zhì)不一樣。”天狼堅定道。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我們……關系好嗎?”好像失憶后的人重逢。我想。不對,我就是失憶的人。我記不起從前的朋友,從前的生活,也記不起從前的我。好像被自己拋棄了,好像身體里住進了另一個靈魂。
幾年來,這個靈魂第一次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天狼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不要管以前如何了,不論怎樣都不能回去了。既然這樣——”天狼站起來,對我伸出手,“你好,我叫天狼,初次見面,請多指教?!?/p>
落寞的心情似乎被撫平了一點,我也站起來,回握住他的手,“左旗,多多關照?!?/p>
看著天狼爽朗的笑臉,我也被感染一般地笑了。
那天之后,天狼在班級里不再句句扯到我了,我依然過著與所有人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只是每天放學后我們會約在學校旁邊的公園,他會給我講七年前的事情。
面對我每天的晚歸,媽媽什么也沒問,天狼的父母那邊我問過他很多次,他一直表示他父母不會過多干涉他的生活。
這一講就是一個多月,我從他口中得知他搬家前父母開診所,每天都很忙,沒時間給他做飯,他只能在附近的鄰居家輪流蹭飯,他父母會定期給鄰居送些禮品。我媽媽見他可憐便和他家商量,最后天狼每天都去我家吃飯,他媽媽會直接給我家飯費。
天氣慢慢變涼了,公園樹上的的樹葉掉了個精光,所幸這季節(jié)不用找樹蔭躲避直灑的陽光了,況且秋天的落日也很美。
我覺得我十歲那年應該沒有燒傻,畢竟我的成績還不錯,可天狼就不一樣了,我懷疑他是不是也受了什么刺激,只不過丟失的是學習相關的記憶。
期中考試成績公布的那天,我們走在公園小徑上,我忍不住問他是怎么考進這所學校的,畢竟這里也算個重點高中。
而天狼垂頭喪氣道:“我說我上了高中就失憶了你信嗎……”
我扯過他的試卷,仔細看了看,認真說:“你應該沒失憶,喏,你看,這道題基本沒有涉及到高中知識,你做的挺好的?!?/p>
天狼把他的試卷搶回去,嚷嚷道:“用你說。”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才過了兩個月,還沒落下太多。你……”
“給我補課。”我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好啊。”我說。其實天狼的情況不補習也完全追得上來,但這一個多月他如果把每天來公園談天說地的時間用來學習,應該也不至于落下這么多,我還是有點歉意的。
我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剛翻開準備開講,筆記本卻被他一掌合了起來,“明天開始。”天狼說。
我沉默兩秒,在內(nèi)心衡量了一下。既然他決定要補習,那還是盡早開始的好,于是我果斷道:“不行?!?/p>
我看他臉上似乎有兩條清淚流下,有點好笑,我笑著重新打開筆記本,坐在旁邊的長椅上,自顧自地講著我的筆記,天狼只好湊過來聽。
我仔細地從數(shù)學第一章講起,天狼剛開始還有些回應,過了一會便沒聲了。我歪頭看他,只見他竟然用手撐著臉,眼窩赫然躺著兩只緊閉的眼睛。
這人也太不尊重人了,我想。我強壓下內(nèi)心的怒火,蓄滿力,把他托臉的胳膊拍打開,不出所料他的腦袋猛地一沉,然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我在給你講課,”不知怎么的,我先前的歉意一掃而空,“你也太過分了?!?/p>
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的表情太恐怖,天狼手忙腳亂地解釋他一直在聽,只是剛剛睡著,急急忙忙地給我道歉。
我嘆了口氣,“如果你一聽課就犯困,那還是先自己調(diào)整吧,這我可補不了,”我把我的筆記本裝回書包,站起身說,“我先回去了,早點休息?!?/p>
天狼在我身后“哦”了一聲,然后喊了聲“明天見”,我微微側頭對他招了招手。
我可能是一種很新的教育家,自那天以后,天狼每天都精力充沛,放學后和我聊天的時候都能連帶上最近學的知識了,他下次考試能進步不少吧,我想。
同時我也不敢懈怠,萬一被他趕超還挺沒面子的。
可過了一段時間,天狼突然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除了上課,我?guī)缀蹩床坏教炖恰?/p>
奇怪得很,自從我從他那里知道我們以前認識這件事之后,我們的公園聊天還沒有間斷過??赡翘煜挛缥乙粋€人在公園待到太陽落山,也沒有等到天狼,后面我又連續(xù)等了幾天,卻都不見他的蹤影,在學校時也總是等我反應過來下課的時候,天狼就已經(jīng)從座位上消失了。
于是我開始按時回家,每次到家不久,就能看到西邊一片金黃,長條形的云一層一層染著霞光,似乎傳來湛藍的清香。
不知怎的,我有些懷念公園的日落了,或者說,我有些懷念和天狼一起看的日落了。
晚飯后,我難得走出家門,來到那個公園。公園的燈是暖黃的,溫和,舒朗。我抬起頭,天狼星正從東邊緩緩升起,傲然如太陽,光芒閃爍,璨璨輝煌。
“喂!醒醒醒醒,今天晚上火星沖日,你知不知道?”上節(jié)數(shù)學課上得昏昏沉沉,我正趁課間趴在桌子上補覺,卻被急促的拍桌聲吵醒。
我抬頭,只見天狼一臉興奮地撐著我的桌子。
我揉了揉眼睛,說:“什么沖日?什么意思?”
天狼坐到我前桌的椅子上,講道:“就是火星,太陽,地球在同一條線上,太陽剛落山,火星就會升起,而且是它一年中最亮的一天!”
他似乎很興奮,我從來沒有關注過這些天象,正要思考這個火星沖日是什么東西時,我突然想起來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你這段時間去哪了?”我抬頭質(zhì)問天狼。
這個問題明顯把天狼問得一愣,他支支吾吾回應道:“我……我一直在學校啊……”
我回想起那些金紅的晚霞,還有緩緩升起的星星,嘟囔了句“無聊。”隨即便又把頭埋了下去。
我聽到天狼從前面的座位上站起來,走回了自己的位置,隨便吧,我想。
下午放學后,我裝好書包,抬頭看向窗邊,果然天狼已經(jīng)從座位上消失了。我背起書包,走出教學樓。
天氣早已入冬,外面的空氣有些干澀,西邊也早就染起了大片橘紅。我捂捂干冷得發(fā)痛的臉頰,擰動電動車車把,駛向公園。
走到我和天狼常常停留的那把長椅,我看到天狼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站著。
我緩緩走過去,正巧天狼轉(zhuǎn)過了身,夕陽頓時把他的眉眼點亮,似乎把整片天空反射進了我的眼睛。他帶著笑向我招手,喊我上去。
我走上小山坡,天狼向東邊指了指,說:“你看,已經(jīng)升起來了?!敝灰姈|邊地平線處有些昏黑的位置升起一顆金得發(fā)紅的星星,我很少說一顆星星耀眼,但它似乎真的讓我看到了另一個方向的太陽。
正想著,我回過頭,西邊已經(jīng)看不見太陽的蹤影了,沒有云層的挽留,夕陽也開始縮減,于是我又回過頭看這“第二個太陽”。
“怎么樣,是不是很亮?!碧炖堑穆曇魪奈叶厒鱽?。
“嗯。”我回答。雖然還是很疑惑他這半個多月為什么消失,但我也看出了他好像不想說,于是我沒有提起。
身后的光慢慢淡去,快要進入黑暗時,公園暖黃的路燈亮了。
我站得腿有點酸,于是走下山坡,坐回長凳上。天狼也跟了過來。
今天的氛圍確實有點奇怪,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作出什么動作。我們像兩尊雕像坐在長椅上。最終還是天狼先打破了這份沉默。
“我最近……一直泡在辦公室,”天狼緩緩開口,“之前有一天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所以一有時間就去找老師問題目?!?/p>
我覺得這個理由有點糟糕,“我不能給你講嗎?”我反問道。我承認我有些自負,但捫心自問,我希望能和天狼一起聊天,一起學習,這是毋庸質(zhì)疑的。
我聽到一聲苦笑,“會走神,”天狼頓了頓,補充道,“會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我試圖回憶小時候有沒有給他講過題,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想不起來,于是我說:“建議你失憶。”天狼笑出了聲,說:“那可不行,失憶了我怎么認出你?!蔽蚁肓讼?,應道:“說的也是,那辛苦你了。”
我們又沉默了許久,天狼忽然站起來,走上小山坡,我也跟著走了上去,看到東方又升起一顆白色的,一閃一閃的星星。
“你看,我升起來了。”天狼笑著說。
“這是天狼星?”我問道,“這么早就升起來了啊?!毕肓讼耄呀?jīng)是冬天了,難怪會在這個時候看到天狼星。
我轉(zhuǎn)頭看看已經(jīng)升到半空的火星,說:“火星比你還亮不少呢,你不是說你是最亮的嗎?”
天狼卻坦然道:“火星離得近嘛,況且這也是少有的天象,我就暫且把天空讓給火星咯?!?/p>
我看看他,又抬頭看著星星,突然想說些什么逗逗他,于是我說:“它比你好看一點,天狼星太白了,不好,火星這樣的我就很喜歡?!?/p>
天狼果然有些著急,他強作淡定地講著行星與恒星的區(qū)別,最后沉默幾秒,說:“就不能喜歡我嗎?!?/p>
這幾個字讓我渾身一僵,冬天的風似乎更冷了,冷得幾乎要把我冰凍住。我盯著那顆閃著光的星星看了許久,微微笑了笑,說:“可以。”
我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今晚我們說的所有的話,有多不對勁。
天狼悄悄伸過手,隔著寬大的羽絨服握住縮在里面的我的手,說:“其實八年前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去你家吃飯的日子,”天狼似乎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你知道嗎,天狼星距離地球有八光年,也就是說,我們?nèi)缃窨吹降模前四昵暗墓??!?/p>
就在我以為天狼是在做科普時,他繼續(xù)說道:“你看到它閃爍了嗎……其實我們的感情,從八年前就開始流淌了?!?/p>
我看到天狼星似乎真的變了一瞬,就如同八年前我們相見的那一天,兩顆星星的光芒在地球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