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風(fēng)嗚咽。
臨安城外的亂葬崗上,新土雜陳,幾截慘白指骨從疏松的土壤中支棱出來,在稀薄的月光下泛著森然的光。歪斜的墓碑像老人殘缺的牙齒,散落在荒草叢中。空氣中彌漫著腐土與一絲若有若無的新鮮血?dú)狻?/p>
幾道踉蹌的人影打破了死寂。
秦桓錦衣上沾滿泥濘與暗紅的血漬,平日趾高氣揚(yáng)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倉皇與暴戾后的虛脫。他粗重地喘息著,讓家仆把肩上軟塌塌的、用華貴錦緞匆忙裹著的重物狠狠摜在地上。
那是一個(gè)女子。洪秀英。
她的羅裙被撕裂,露出青紫交錯(cuò)的肌膚,原本清麗的面容毫無生氣,雙眼空洞地睜著,望向無星無月的夜空,嘴角殘留著干涸的血跡和一縷烏發(fā)。腹部,曾有新生命微微隆起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不自然的平坦和死寂。
“晦氣!”秦桓低咒一聲,抬腳狠狠踢了一下那毫無反應(yīng)的軀體,仿佛踢一段朽木?!安贿^一個(gè)寡婦,竟敢抓傷本公子…還懷著小雜種,死了干凈!”
他環(huán)顧四周,這片官府劃定的埋尸地陰風(fēng)慘慘,令他頸后寒毛直豎。他毫無憐惜地讓家仆拖拽著洪秀英的腳踝,將她拖至一個(gè)剛埋了人、土還松軟的新坑旁,粗暴地推了進(jìn)去。
“下賤胚子,只配和這些乞丐流民爛在一處!”他抓起一旁的鐵鍬,手忙腳亂地將泥土鏟入坑中。土塊砸在洪秀英蒼白的面頰上,她也毫無反應(yīng)。
倉促掩埋,土層甚淺,甚至未能完全覆蓋住她一只無力垂落的手。
秦桓扔下鐵鍬,嫌惡地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又朝那微微隆起的土堆啐了一口,這才像擺脫了什么瘟疫般,匆匆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亂葬崗重歸死寂。
唯有風(fēng)穿過枯枝,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
然而,在這片被世人遺忘的死亡之地,并非全無“生命”。
就在秦桓離去不久,距離那處新墳不到十丈遠(yuǎn)的一株老槐樹,無風(fēng)自動(dòng)。它的樹干粗糲皸裂,仿佛凝聚了千百年來的所有陰翳與死氣。枝椏虬結(jié)盤曲,如同鬼爪伸向夜空。
樹身之上,隱隱浮現(xiàn)出一張模糊的人面輪廓,似男似女,似老似少,最終定格為一種冰冷的、屬于非人的凝視。那雙由光影和木紋構(gòu)成的眼,緩緩轉(zhuǎn)向洪秀英被草草掩埋的方向。
“又…一個(gè)…”
聲音低沉沙啞,像是根須摩擦過巖石,帶著一種亙古的疲憊與深切的悲憫。
她是槐霽,這片土地的守望者,一株汲取亡者殘念與地脈陰氣而生的槐樹之靈。數(shù)百年來,她見證了太多枉死之魂,他們的不甘與怨恨,是滋養(yǎng)她亦囚禁她的食糧。
她能感覺到,腳下這片土地深處,又添了一縷嶄新的、熾烈如沸的冤屈。
就在這時(shí),異變陡生!
洪秀英墳塋上的新土微微拱動(dòng),一只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破土而出!緊接著,一位身著褐色麻衣、手持蟠龍拐杖的老嫗竟毫無征兆地從地里緩緩升起,仿佛大地本就是水面。她周身籠罩著一層微弱的、溫暖的神光,驅(qū)散了少許寒意。
是此地的土地婆。
她俯身,以不可思議的力量輕輕撥開土層,露出洪秀英慘白的遺容。土地婆嘆息一聲,滿是皺紋的臉上盡是憐憫:“可憐的孩子,陽壽未盡,冤屈滔天…老身豈能坐視。”
她自懷中取出一枚氤氳著柔和生機(jī)光芒的丹藥,小心納入洪秀英口中,又以指尖匯聚微光,點(diǎn)向其眉心。
“魂兮歸來…訴爾冤屈…”
微弱的光暈包裹住洪秀英的身體。
幾乎是同時(shí),洪秀英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猛地凝聚起駭人的光彩——不是生機(jī),而是純粹到極致的恨意!她腹部的死寂與她眼中燃起的黑色火焰形成了恐怖的對(duì)比。
她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異響,竟猛地坐起身!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嘯劃破夜空,飽含著被掠奪、被踐踏、被毀滅的所有痛苦與憤怒。那聲音尖銳得幾乎要刺破耳膜,連周遭的游霧都為之震蕩退散。
土地婆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驚得后退一步,面露憂色:“孩子,你的冤屈老身知曉,然陰陽有序,你…”
話音未落,洪秀英已猛地轉(zhuǎn)過頭,那雙燃燒著恨火的眼直直射向秦桓逃離的方向。她周身開始彌漫出肉眼可見的黑色怨氣,絲絲縷縷,纏繞不休。
“秦…桓…償我命來…償我孩兒命來!”
她嘶吼著,猛地從墳坑中躍出,身形飄忽如鬼魅,竟是要追仇而去!
“不可!”土地婆大驚,急忙阻攔,“你若害人性命,便再難輪回轉(zhuǎn)世!”
但洪秀英的怨念熾烈,豈是輕易能阻?一神一魂,竟在亂葬崗上糾纏起來。
這一切,都被老槐樹上的那雙眼睛靜靜收入眼底。
槐霽木質(zhì)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唯有那雙眼中的光芒,愈發(fā)冰冷。
她見過太多。土地婆的慈悲,她敬重。但慈悲,往往來得太遲,也太無力。勸冤魂放下屠刀?那誰又來為她們?cè)馐艿耐缆靖冻龃鷥r(jià)?
她的根須在土壤深處無聲地蔓延,精準(zhǔn)地找到洪秀英墳塋之下。
既然陽間無道,神佛遲緩。
那便由她這棲息于陰陽縫隙中的妖靈,來行另一種“公道”。
土地婆正全力勸阻幾近瘋狂的洪秀英,腳下大地卻猛然一顫!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洪秀英遺骸所在的那處淺坑,土壤如同活物般翻涌蠕動(dòng),竟悄無聲息地向下塌陷,仿佛有一張巨口在下方吞噬。
眨眼間,洪秀英的尸身便沉入地底,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片衣角都未曾留下。地面恢復(fù)平整,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過。
土地婆愣住了,隨即面露驚疑,她感應(yīng)到一股精純卻陰寒的妖氣自地底一閃而逝。
“何方妖孽,安敢擾亂陰陽!”她頓杖厲喝。
回應(yīng)她的,只有荒草簌簌作響。
以及,老槐樹深處,一聲極輕極淡、唯有她自己能聽見的低語,隨風(fēng)消散:
“你的慈悲是引她向善…我的慈悲,是助她…復(fù)仇。”
遠(yuǎn)方的靈隱寺輪廓隱在夜霧中,寂靜無聲。
而一場(chǎng)因極致的冤屈與顛覆常理的干預(yù)而掀起的風(fēng)暴,已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