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夏侯玉馬的意料,阿韌沒有像往常那樣不咸不淡的掐著分寸反駁自己,而是嘆了一口氣:“是啊,很懷疑我是被我媽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p>
他撇了撇眉,語氣里收掉了一些嬉笑的成分:“怎么了這是?你以前不是最煩我拿這種事開玩笑嗎,今天怎么自己說上了?”
阿韌關掉文件,他已經(jīng)把里面的內(nèi)容看了一遍,自己的出生沒有任何問題,確實是從母親肚子里出來的,連醫(yī)院給開的證明都夾在里面。
他煩躁地用力閉上眼睛,兩秒鐘過后才再次睜開看向夏侯玉馬:“不說這個了。少爺,你知道大同嗎?”
夏侯玉馬挑了挑眉,沒拆穿他拙劣的話題回避方式,只是擺出一副好奇的模樣看著他:“你問這個做什么?忽然關心政治,之前你可是嫌這話題太乏味?!?/p>
阿韌沒回答,定定地看著他:“那你知道嗎?”
夏侯玉馬嘆了口氣,這小子牛勁兒上來的時候除了幫他從尖尖里鉆出來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能讓他停止對答案的探尋。他動作快而輕地摘掉阿韌的耳機,邊往電梯的方向走邊招手:“跟上來,我?guī)闳€地方,去了你就能自己摸索出答案了?!?/p>
他沒回頭,舉起手里的耳機沖阿韌晃了晃:“在國內(nèi)就別總戴著這東西了,容易被盤問,而且時間久了對耳朵也不好。”
“還有你的智能眼鏡,既然回家了就摘了吧,我可不希望夏侯家砸錢培養(yǎng)出來的保鏢年紀輕輕就患上眼盲癥?!?/p>
阿韌無奈地搖了搖頭,大少爺關心人的方式真是從小到大都這么別扭,像一根擰巴的繩子一樣。他點了一下助理上關聯(lián)眼鏡的頁面,隱形鏡片根據(jù)遠程操控脫落下來,阿韌收好眼鏡,快速追了上去。
當代智能隱形眼鏡和接收耳機雖然佩戴和使用都極其方便,但是人們?nèi)怏w凡胎,戴久了身體確實會出問題,這一點玉馬倒是沒說錯,但還不至于嚴重到像他說的會失明那么嚇人的地步。
(這小子,就知道嚇唬我。)阿韌腹誹。
智能鏡片可以準確吸附在眼球內(nèi)固定的位置上,隨著眼球的活動而一起轉動,不會掉在拿不出來的地方,遇到危險的話會隨著發(fā)在助理和耳機內(nèi)的警報自動脫落,所以即使睡覺其實也可以不摘下來。
阿韌在國外為了跟伙伴們溝通方便,鏡片很少摘,回國之后翻譯功能自動關閉,因為習慣了,不知不覺間就忘了摘。
夏侯玉馬帶著他回到了地面上,他們?nèi)チ艘惶幑懦菂^(qū),古城區(qū)里都是被有意識保護著的古建筑物,夏侯家擁有一千八百多年歷史的祖宅就在這片城區(qū)的中心位置,倒不如說,他們腳下的這一片古城區(qū)就是專門為了保護夏侯家那座偌大的祖宅而存在的。
玉馬換掉了今天初見阿韌時穿的那套皺掉的黑西裝,重新?lián)Q了一身裁剪更合身,質(zhì)地也不菲的,不過依然是黑色。他走在前面,步伐優(yōu)雅得像一只在水面上游動的黑天鵝,幾個小時前凌亂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重新打理過了,暫時消不下去的黑眼圈被一副大墨鏡遮著,他一只手插在西裝褲兜里,步調(diào)閑信散碎。
阿韌跟在后面看著記憶里熟悉的古城風景,心里不禁有些感慨,古城區(qū)的街道兩邊時不時會有一家小商店,里面賣各種日常的雜貨,這里比普通的居民街道要清爽上很多,因為政府在有意控制城區(qū)的人口和每天來往的游客數(shù)量,這些商店也是經(jīng)由政府批準后才開設的。
聽老爺說當初城區(qū)成立的時候,從這片地方被迫搬遷出去的住戶都得到了一筆不菲的賠償金,夏侯家繳納了其中百分之八十的金錢,有些人因此直接入住了天空城。
他還記得金枝大小姐曾經(jīng)在這片古城區(qū)的某一條街道上為自己講解達爾文劑,當時他曾經(jīng)看到旁邊商店里售賣衛(wèi)生巾的婦人皮膚狀態(tài)糟糕至極,阿韌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同樣沒有吃達爾文劑的母親也是,身體垮得特別快,還沒到老年皮膚就很松很難看了。
他有意觀察著身邊的行人,住在地面上的人大部分都很窮,勉強買一間房子后再沒能力去購買達爾文劑那種奢侈品,即使那藥劑對富人們來說不過是非常平價的東西。比起天空城內(nèi),尤其是住在高層的人們來說,地上的居民們狀態(tài)顯然差了不少,他們身上大部分都有一種歲月磨礪出的滄桑感,就像破碎的舊畫卷,就像老樹的樹皮,每一具皮囊都有未老先衰的痕跡。
他的爸爸媽媽一開始也是住在地上的,是因為夏侯家才在天空城里得到了一套房子。
像他家這樣情況特殊的傭人,夏侯家再無第二例,大部分人都是本來就住在天空城,之后要么親自應聘,要么通過各種渠道被選拔到夏侯家的。老爺當初是把倉庫壓價賣給了爸爸媽媽,還介紹了做事靠譜價錢實惠的裝修工人。
媽媽說老爺和夫人當時其實準備了更好的房子想送給他們一家,但是他的雙親不愿意白拿人家的東西,還是這么貴重的,堅持要自己花錢買。老爺不得已,為了照顧兩位下屬,給他們騰出了經(jīng)濟范圍內(nèi)能買到的房子,他家那套房是整個夏侯園區(qū)內(nèi)條件最差的一套住房,但即使如此也比擠在地上強。
他撫上手腕上的白絲帶,夏侯一家和父母交錯著養(yǎng)大了他,還暗戳戳負擔了他的一半教育以及相關費用。夏侯二字,無論是對于他還是他的家人來說都恩重如山,如果沒有發(fā)生過去的那件事,他真的會將他們當作再生父母看待。
玉馬隨意往后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跟著自己的阿韌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得眉目凝重,似乎裝著心事,連帶著臉色也變得有些陰沉,像六七月里快要下雨的天。他尋思了幾秒,決定挑個最快能引起他興趣的話題來捉他的注意力。
“我出來之前看過了,你的那兩位朋友都被安頓好了,女孩在三層西邊靠右的那間客房,男孩在離本宅最近的那棟打手樓里,住在門房隔壁的空屋子。”他把墨鏡往下?lián)芰藫?,露出一雙眼睛看著阿韌,語氣里帶上了幾分哄逗,“日常住要用的東西已經(jīng)都有人幫他們安排好了,你隨時能過去敘舊?!?/p>
阿韌的注意力果然被收回來一些,他看著有意分散自己過重思維的玉馬,從小到大除了金枝外只有他和姐姐偶爾能從自己這張平淡無波瀾的臉上準確的看出他的情緒來。
他收起臉上的陰霾,不愿意讓玉馬猜出自己剛才想的是跟夏侯家有關的陳舊事,相信過去的那件事不止是他不愿意提,夏侯家這些掌權人也沒人會主動提起來,尤其是聽他這個當事人的兒子提。
“謝了少爺,我和他們就待幾天,不會多打擾的?!?/p>
他跟夏侯家其他長輩說話的時候是很注意分寸的,跟玉馬還有金枝因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緣故,不知不覺就會隨便上一些,在正式成為金枝的保鏢前他還不是這樣子。
不過玉馬從來不會拿這點較真,有時候他還會嫌棄阿韌跟自己說話一板一眼的太死太裝腔了,像古老至極的竹簡一樣不知變通,叫人看了就心煩。
阿韌曾經(jīng)是這么回答他的:“我只是個保鏢,不再是你們的玩伴,如果不從現(xiàn)在開始改口的話,以后萬一在老爺面前也叫錯了怎么辦?只有帶上尊稱,我才能時刻提醒自己跟你們有差距,大少爺,我們不一樣?!?/p>
彼時,風吹過兩個人中間的草地,少爺質(zhì)地上乘的襯衫被吹拂出悅耳的聲音,而擦過阿韌身上的卻只有粗糙的布料摩擦聲,那時候的玉馬似懂非懂,只能一次次用沉默來回答他嚴肅認真的眼神。
但是阿韌每次這樣既冷靜又殘忍的挑明他和他們之間巨大的身份差距時,金枝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怒氣沖沖地揉著阿韌的臉頰教訓他。他其實每次都很想一起上去好好盤這個假正經(jīng)的小子一頓,他氣他故意疏離,簡直忘恩負義!但是他沒有那份勇氣,繼承人的課程讓他慢慢明白了阿韌猶豫不前進的理由。
雖然他和他們之間看起來只差了一步,但這是屬于天人的一步,凡生根本不可能跨越。所以他其實很羨慕自己的妹妹金枝,那丫頭盡管外表看著柔弱,卻敢于一次次的反抗老爸和老媽,反抗那些無情又世故的繼承人課程、社會學課程和夏侯家冗長的家書教條,敢于邁出阿韌不敢跨越的那一步,并且一直耐心地用巧妙的方式主動追尋他的手。
面對喜歡的人,自己的妹妹是如此的公平和勇敢,而他卻親手推開了喜歡的人。也正是因為金枝的努力,老爸老媽對韌的態(tài)度才逐漸變得像現(xiàn)在這么溫和。剛開始,其實他們也不是很待見這個悶葫蘆一樣,脾氣沖還愛沖動的小子,只是每次見面都慣會用禮儀裝裱自己對著他微笑。
而且,妹妹從來沒產(chǎn)生過像自己這種覺得阿韌“忘恩負義”的想法,他是在長大之中的某一天突然明白,自己會有這種想法,也是推開阿韌的一大原因,原來他從一開始,潛意識中就覺得自己是比他高一層的。
那時候,想通這件事的夏侯玉馬好看的臉上扯出一絲蒼白無力的笑,他從那個時候起放棄了讓阿韌重新回來自己身邊做朋友的想法,因為他根本就不配。
兩個人就沉默地在古磚石鋪就的巷子里走著,還沒有落完葉子的古樹被用欄桿圍了起來,巨大的樹冠遮住窄巷子,陰影投射在地上變成很大一片用手摸不著的蕾絲布料。
夏侯玉馬的皮鞋在地上輕碰出聲音,他帶著阿韌一路往祖宅側邊小門的方向走,阿韌很盡責,玉馬不說,他就不問主人的目的,只是默默地跟著他,他從來都是這樣。雖然金枝不在了,但是他的合同簽在夏侯家,只要夏侯家不放話,他就永遠是這家人的保鏢。
當初的私人二字,其實只因為金枝的固執(zhí)、嬌縱和霸道。他不知道,為了讓他能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為了求到給他的私人保鏢這個名銜,金枝曾經(jīng)當著爸爸的面跪斷了不知道多少塊家法,每一塊上面都血淋淋的,像被扎染上了一團團紅花。
當時阿韌每次去看她,金枝都會匆忙蓋上被子裝作在賴床,其實是因為她柔軟的膝蓋早就被凹凸不平的家法磨爛了皮肉。夏侯老爺覺得她身為高貴的千金,身邊的位置必須好好斟酌才行,不然就會被有心之人惡意乘機。
不知道是因為阿韌其實也有一份暗藏著的奢望,在隱隱地試圖握住她向自己伸出來的手,還是金枝的努力真的感動了她有些固執(zhí)的父母,有一天,她真的為自己心愛的人搏來了以自己為前綴的私人保鏢名號。
--------------------
喜歡和喜歡不同,玉馬對阿韌的喜歡是出于對好友的珍惜,舍不得這個好朋友疏離自己。
金枝對小島光和對阿韌的喜歡也不同,前者是純粹的對偶像的崇拜,后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荷爾蒙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