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沙灘排球終究沒打成。
一場毫無預兆的熱帶暴雨席卷而至,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露臺的遮陽棚上,瞬間織成一道灰白色的雨幕,將遠處的海天徹底模糊。剛換好泳衣的程澈哀嚎一聲,悻悻地被林蔓拉回了室內(nèi)。
計劃被打亂,節(jié)目組臨時調(diào)整安排,將下午的活動移師至別墅寬敞的客廳。美其名曰“室內(nèi)趣味游戲”,實則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鏡頭聚焦和關(guān)系催化。
雨聲潺潺,敲打著玻璃窗,反而襯得室內(nèi)一種被包裹起來的、無處可逃的靜謐。
游戲是很老套的“心跳挑戰(zhàn)”——嘉賓輪流被提問,同時連接心率監(jiān)測儀,心率波動最小者獲勝。問題自然圍繞著情感、默契、過往展開,辛辣直白,是制造話題的利器。
設備很快連接好。白鹿看著手腕上那個冰冷的、顯示著數(shù)字的黑色腕帶,只覺得它像一道刑具,即將公開處刑她所有試圖隱藏的情緒。
首先被“拷問”的是陳勛和吳薇這對真夫妻。問題諸如“對方最讓你心動的瞬間”、“最近一次吵架為什么”等等。兩人回答得坦誠又風趣,心率雖有起伏卻總體平穩(wěn),帶著歷經(jīng)歲月沉淀下來的默契與溫情,引來陣陣笑聲。
接著是程澈和林蔓。年輕情侶的熱戀模式火力全開,回答問題黏糊又大膽,心率時常因?qū)Ψ降奶鹈鄹姘谆蛘{(diào)侃而飆升,畫面養(yǎng)眼又搞笑,滿足了所有對浪漫的想象。
然后,輪到了他們。
客廳里的氣氛似乎有了一瞬間微妙的凝滯。只剩下窗外的雨聲和攝像機運作的輕微聲響。
敖瑞鵬先來。
問題出現(xiàn)在中央的大屏幕上:【最近一次為對方心跳加速是什么時候?】
一個看似簡單,卻暗藏無數(shù)陷阱的問題。尤其是在他們這種“關(guān)系”背景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敖瑞鵬靠在單人沙發(fā)里,姿態(tài)放松,手腕上的心率監(jiān)測儀數(shù)字平穩(wěn)地跳動著。他略作思考狀,指尖在沙發(fā)扶手上輕輕點了兩下,然后抬眼,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坐在斜對面的白鹿,唇角勾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點無奈又縱容的弧度。
“今天早上吧?!彼_口,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客廳,“她起床氣有點大,差點把枕頭扔我臉上。”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里帶著一種親昵的抱怨,“雖然沒砸中,但嚇了一跳,心跳確實快了點。”
一個四兩撥千斤的回答。巧妙地避開了“為何加速”的情感核心,用一個小抱怨和日常瑣事化解,既符合“情侶”設定,又不會過度深入,心率數(shù)字也只是配合著輕微波動了一下,很快恢復平穩(wěn)。
導演組顯然不太滿意這個過于“安全”的答案,但也不好再追問。
周姐和李哥在鏡頭外交換了一個眼神,微微點頭,顯然對這個應對表示認可。
白鹿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冒起。他撒謊時,原來可以如此天衣無縫,連心跳都能控制得恰到好處。
輪到她了。
問題跳出:【對方做過最讓你感動的一件事是什么?】
白鹿的心臟猛地一縮,手腕上的數(shù)字瞬間從75跳到了89。
客廳里響起一陣善意的、起哄般的低笑。
她下意識地看向敖瑞鵬。他也正看著她,眼神平靜,甚至帶著一點鼓勵的意味,仿佛在說“隨便編一個就好”。
編?
七年的空白和那道冰冷的傷口,拿什么來編?
那些真正讓她感動至深、刻骨銘心的瞬間,都發(fā)生在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過去,發(fā)生在那個還會笨拙地對她好、眼神清澈明亮的敖瑞鵬身上。
而非眼前這個完美卻冰冷的頂流。
她的沉默有些過長。
手腕上的數(shù)字不安地跳動著,90,92……
敖瑞鵬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就在她幾乎要窒息的時候,吳薇溫柔地打了個圓場:“哎呀,這種問題就是要好好想想的,說明感動的事情太多啦!”
白鹿猛地回神。
她深吸一口氣,逼退眼底泛起的酸澀,垂下眼睫,再抬起時,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略帶羞澀的笑容,聲音有些發(fā)虛:“……有很多。一下子不知道說哪個?!?/p>
她頓了頓,像是終于想起一個,快速地說道:“有一次我生病發(fā)燒,他……他熬了粥,雖然糊了,但還是……挺感動的?!彼x了一個最老套、最不容易出錯的答案,甚至模糊了時間。
心率數(shù)字緩緩回落至85左右,依舊偏高,但勉強能解釋為“回憶的甜蜜波動”。
敖瑞鵬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搭在扶手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游戲繼續(xù)。
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鉆。
【第一次接吻在哪里?】 (敖瑞鵬答:片場。一個借位的戲,ng了很多次。心率+5) (白鹿答:不記得了。心率瞬間+10)
【最喜歡對方身上的哪個特質(zhì)?】 (敖瑞鵬答:認真。演戲的時候,還有……較真的時候。心率平穩(wěn)) (白鹿答:……演技好。心率+8)
【如果對方出軌怎么辦?】 (敖瑞鵬答:不可能。她看不上別人。語氣篤定,甚至帶了點笑,心率-2) (白鹿答:……祝他幸福。心率驟然飆升至95,又猛地跌落)
每一個問題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白鹿的心率如同過山車,劇烈起伏,將她所有努力掩飾的慌亂、刺痛、言不由衷暴露無遺。而敖瑞鵬,除了在聽到她那句“祝他幸?!睍r心率有瞬間異常的低沉(72)外,其余時候,穩(wěn)得可怕。
他甚至能一邊用最繾綣的語氣說著“她做飯最好吃,雖然只會番茄炒蛋”(白鹿心率+15),一邊保持著心率穩(wěn)定在75以下。
這種極端對比,殘忍地彰顯著誰才是這場戲里真正掌控全局、冷心冷情的那一個。
游戲在一種詭異又緊繃的氣氛中結(jié)束。毫無疑問,敖瑞鵬以絕對穩(wěn)定的心率奪得第一。白鹿墊底。
懲罰是……為獲勝者按摩十分鐘肩膀。
客廳里響起哄笑和口哨聲。程澈搞怪地喊著“鵬哥好福氣!”
白鹿僵在原地,臉色蒼白。
敖瑞鵬已經(jīng)閑適地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背對著她,微微活動了一下肩頸,仿佛只是在等待一項再尋常不過的服務。
鏡頭推近,對準了他們。
沒有退路。
白鹿緩緩跪坐到他身后的地毯上,抬起手,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落上他的肩膀。
隔著一層薄薄的棉質(zhì)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肌肉的緊實和溫熱。她的手指僵硬得如同木偶,機械地、毫無章法地按壓著。
敖瑞鵬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僵硬,微微側(cè)過頭,聲音壓低,只有兩人能聽見:“放松點,只是游戲?!?/p>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帶來一陣戰(zhàn)栗。
白鹿咬緊下唇,努力忽略指尖下那充滿生命力的體溫和線條,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到“任務”本身。
然而,隨著按摩的進行,她的指尖似乎有了自己的記憶。
曾經(jīng),在他拍打戲渾身酸痛時,她也是這樣,笨拙卻認真地幫他按摩。那時,他會舒服地喟嘆,會轉(zhuǎn)過身把她拉進懷里,會用帶著胡茬的下巴蹭她的頸窩,笑著說“以后沒錢了咱就開個按摩店,你當招牌”……
回憶如同猝不及防的潮水,洶涌而至。
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熱,視線變得模糊。
她猛地停下手,想要站起身逃離。
就在她動作的瞬間——
敖瑞鵬卻忽然抬起手,覆蓋住了她停留在他肩頭、即將撤離的手背上。
他的手掌溫熱而干燥,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將她的手指牢牢按在原處。
白鹿渾身劇震,呼吸驟然停止。
鏡頭幾乎要懟到他們交疊的手上。
客廳里的哄笑聲似乎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敖瑞鵬沒有回頭,依舊背對著她,只是握著她的手,力道微微加重,指尖甚至無意識地在她冰涼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快得像是錯覺。
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撫?或者說,禁錮。
然后,他松開了手,仿佛只是制止她中途逃跑,語氣輕松自然地對導演組說:“好了,懲罰時間到了吧?再按下去,我怕明天沒法拍戲了?!?/p>
玩笑話瞬間化解了剛才那片刻的凝滯。
眾人大笑。
游戲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導演組宣布休息,準備晚餐。
人群散開。
白鹿幾乎是踉蹌著站起身,逃離了客廳中心,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碎裂,手背上被他握過、摩挲過的地方,像被烙鐵燙過一樣,灼熱感久久不散。
她躲到餐廳角落的冰箱旁,假裝拿水,手指卻抖得幾乎擰不開瓶蓋。
為什么?
剛才那一刻……他是什么意思?
是演技?是即興的臨場發(fā)揮,為了制造更“真實”的互動?還是……
她混亂地抬起頭,目光下意識地搜尋那個身影。
敖瑞鵬正站在露臺門口,背對著室內(nèi),望著窗外連綿的雨幕。側(cè)影挺拔而沉默,仿佛剛才那個在鏡頭前握住她手、指尖帶來微妙觸感的人,只是她的又一個幻覺。
吳薇端著一盤水果走過來,輕輕放在白鹿旁邊的島臺上,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和微微發(fā)抖的手,溫柔地嘆了口氣。
“沒事吧?”她低聲問,眼神里帶著過來人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這種游戲就是這樣,較真就輸了?!?/p>
較真就輸了。
白鹿猛地一震。
是啊。
她又在較什么真?
無論他做什么,是冷靜自持,是偶爾流露的復雜,是突如其來的觸碰……歸根到底,不都是為了這場“戲”嗎?
她竟然又可悲地、一次次地,試圖從那冰冷的劇本里,解讀出絲毫屬于“敖瑞鵬”而非“演員敖瑞鵬”的真情實感。
真是……愚蠢透頂。
她用力擰開瓶蓋,仰頭灌下大半瓶冰水,冰冷的液體劃過喉嚨,凍結(jié)了所有翻騰的情緒。
再放下水瓶時,她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異樣。
只是眼底,最后一點微弱的光,也終于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片沉沉的、認命般的麻木。
窗外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
敲打著屋檐,也敲打著某些無聲無息潰爛成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