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當下

我漂浮在海風之中，咸澀的空氣里本該充滿我最愛的食糧——痛苦、恐懼、絕望。那艘巨輪正在沉沒，金屬呻吟著撕裂，海浪吞噬著龐大的船體，這一幕理應(yīng)伴隨著無數(shù)痛苦的尖叫與絕望的思緒。

確實有那些淺淡的痛苦漂浮在周圍，像海面上的油花，稀薄而易得。但我卻被另一股更加復雜深沉的氣息吸引。

那是一個立在船頭的金發(fā)少年，他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濕透的金發(fā)貼在他精致如瓷的臉頰上。他注視著遠方正在下沉的巨輪，眼神里有種與外表極不相稱的凝重。最令我困惑的是，他身上散發(fā)著古老而恒久的孤獨，如深海般浩瀚，卻沒有一絲我能夠汲取的痛苦。

「你為什么不難過？」我振動空氣，發(fā)出無聲的詢問。那艘沉船顯然與他有關(guān)，失去重要的東西應(yīng)當痛苦，這是規(guī)則。

少年微微一怔，卻沒有四處張望尋找聲音來源。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氣息中帶著千帆過盡的疲憊。

「失去總是令人悲傷的。」他承認，聲音輕柔得像海風，「海神之子號是一艘好的游輪，承載了許多回憶?！?/p>

「那么你的痛苦呢？」我追問，環(huán)繞著他飄動，「為何我嘗不到？」

少年終于轉(zhuǎn)過頭，盡管他顯然看不見我，那雙碧藍如海的眼睛卻準確地對準了我的存在。那眼神不像個孩子，倒像是個活了很久很久的人，看透了生死輪回。

「因為你找錯了東西?！顾⑽P起嘴角，那笑容溫柔卻帶著無法言說的憂郁，「這不是失去，而是圓滿。」

我不理解。沉沒就是毀滅，毀滅帶來痛苦，痛苦是我的食糧。這邏輯簡單明了。

少年望向甲板另一端，幾個孩子正在那里嬉鬧——一個黑發(fā)男孩在手舞足蹈地說著什么，一個穿小皮鞋的女孩在認真記錄，一個胖乎乎的男孩正搶著零食，另一個瘦弱的男孩則在擺弄什么古怪裝置。還有一條穿著西裝的小狗，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他們中間。

「你看他們，」少年的聲音里突然注入了一種溫暖的色調(diào)，「他們都平安無事，這就是最大的幸運?！?/p>

「但你的船......」

「只是一艘船。」他打斷我，語氣平靜得出奇，「船可以再造，而生命不能。只要珍視的人還在，失去的就不算什么。」

我注意到他手腕上纏著的繃帶隱隱滲出血色，那是他為救其中一個孩子而受的傷。受傷應(yīng)當痛苦，但他似乎全然不在意。

「你活了很多年，」我忽然意識到，「比外表看起來多得多?！?/p>

少年——不，這個古老的存在——微微頷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時間教會我一件事情，」他說，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孩子，眼神柔和得像月光下的海面，「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不是永恒。而愛，愛可以選擇成為永恒?！?/p>

「所以你選擇不痛苦？」

「我選擇珍惜當下。」他糾正道，「看著他們歡笑打鬧，意識到我們又一次從災(zāi)難中幸存，彼此相伴——這就是夠了。我很幸福?！?/p>

幸福。這個詞對我來說陌生而無用，就像試圖品嘗沒有味道的水。但它確實存在于這個看似應(yīng)當充滿痛苦的存在身上，像一層無形的護甲，保護著他免受我這類存在的侵擾。

那些孩子的笑聲隨風傳來，少年聽著，眼中的古老孤獨似乎被沖淡了些許，被一種更加明亮的情感所取代。

「如果你真的需要覓食，」他忽然好心建議，指向遠方救援船的方向，「那里有不少人在為損失的財物痛哭。他們的痛苦可能更......直接?！?/p>

我感知了一下，確實。那些痛苦淺薄而易得，像快餐般無滋無味但能充饑。

「你不像食物，」我最終承認，對這個存在感到既困惑又著迷，「你像......光。」

少年笑了，這次是真正愉悅的笑容，讓他終于看起來像個孩子?！腹馐呛脰|西，」他說，「它能驅(qū)散黑暗，指引方向。」

我緩緩退開，離開這個無法被理解的存在。在下沉船只的悲壯背景前，他站立的身影既渺小又宏大，既短暫又永恒。

我沒有找到預(yù)期的食糧，但卻見證了某種更加非凡的東西：一種選擇了光明的古老靈魂，一種在無盡時間長河中依然能夠珍惜瞬間的智慧。

海風繼續(xù)吹拂，帶來了遠處淺薄的痛苦氣息，也帶來了近處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笑聲。而我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有些東西，比痛苦更加有力。

我漂浮著，繼續(xù)尋找下一個痛苦之源，但那個金發(fā)少年的形象和他所說的“幸?！保褚活w無法消化的珍珠，留在了我的意識深處。

人類，真是奇怪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