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深處的回聲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為夏日的午后帶來一絲難得的清涼。市圖書館古籍修復室內，林溪正屏息凝神，用鑷子輕輕夾起一頁脆弱的明代醫(yī)書殘片。工作臺上的白光燈映著她專注的側臉，空氣中彌漫著古老紙張?zhí)赜械牡拍愫图毼m埃。

這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心的世界。

“林溪，館長讓你去一趟三樓會議室?！蓖滦≮w探頭說，“好像是關于文昌閣修繕項目的會?！?/p>

“現在？”林溪的目光仍未離開手中的殘頁，“我這邊正到關鍵處?！?/p>

“說是很急，那邊人都到了。”

林溪輕輕放下鑷子。文昌閣是圖書館西側那座有著百年歷史的獨立閣樓，曾是本地文人墨客吟詩作賦之地，后來并入圖書館，但因年久失修，已關閉多年。館里一直想將其修繕活化，看來這次是動真格的了。

她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著——普通的棉麻襯衫和長褲，身上或許還沾著些許紙屑。但這沒什么，她是去開會的，不是去展示的。

三樓會議室的門虛掩著。林溪敲了敲，然后推開。

“……因此，在結構加固的同時，我們必須最大限度地保留其歷史風貌?！币粋€低沉溫和的男聲正在陳述。

會議桌旁坐著幾個人。館長看到她，招手示意她進去。林溪悄聲走到靠后的位置坐下，目光落在正在發(fā)言的人身上。

他背對著她，身姿挺拔，穿著合體的深色西裝，正用激光筆指著投影幕布上的文昌閣結構圖。他的分析條理清晰，語氣沉穩(wěn)自信。

“小林來了，”館長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我們館的古籍修復師林溪，對文昌閣的歷史和館藏相關文獻非常熟悉。后續(xù)項目的文獻梳理和舊圖紙修復工作，主要由她負責。”

發(fā)言的男人轉過身，禮貌地頷首示意。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滯。

林溪的心臟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攥住，呼吸也隨之停滯。

那張臉。

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輪廓更加分明，眉眼間添了成熟與沉穩(wěn)，但那雙眼睛——那雙清澈又仿佛總含著些許漫不經心笑意的眼睛，幾乎沒有改變。

江宴卿。

不，是陳默。高二那年，那個曾在梧桐樹下、國旗下、籃球場邊照亮她整個青春的少年。

他目光掃過她的臉，短暫停留，帶著專業(yè)人士初次見面的禮貌與審視，隨即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那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久別重逢的波瀾。

“您好，姜大夫?！彼蜌獾亻_口，聲音和她記憶中相比，更低沉穩(wěn)重了些。

林溪瞬間回過神來。是了，他認不出她，或者根本不記得她了。當年她只是眾多默默無聞的同學之一，而他永遠是人群的焦點。

她迅速壓下心底翻涌的情緒，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如常：“您好。叫我林溪就好?！?/p>

館長在一旁補充：“陳默先生是我們這次特聘的建筑設計顧問，專門負責文昌閣的修繕活化設計。他可是業(yè)內新銳，難得請到的?！?/p>

陳默笑了笑，謙遜道：“館長過獎了。能參與文昌閣的項目是我的榮幸。”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林溪身上，帶著純粹的工作態(tài)度，“后續(xù)在歷史文獻和舊圖紙方面，恐怕要多多麻煩林小姐了?！?/p>

“應該的?！绷窒瓜卵劢?，避開他的目光，手指在桌下微微蜷縮了一下。

會議繼續(xù)進行。陳默繼續(xù)講解他的初步設計方案和遇到的難題，主要是關于如何在不破壞原有結構的基礎上，巧妙融入現代功能需求。他提到幾處需要重點考證的歷史細節(jié)，恰好是林溪近期整理過的。

當他說到閣樓一處飛檐的原始設計存疑時，林溪輕聲插話：“關于西側飛檐，館里收藏的幾份民國時期的捐贈文獻里，可能有相關的記述和草圖。”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她。林溪感到臉頰微微發(fā)熱，但她強迫自己保持鎮(zhèn)定，看向陳默：“我記得有一份1925年的文人日記提過，他參與過文昌閣一次小規(guī)模修繕，并對飛檐的‘起翹之勢’有過描述。還有一份1930年的本地建筑圖錄里，似乎有類似的檐角結構草圖?！?/p>

陳默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太好了！這些原始記錄對我們還原設計意圖至關重要。不知是否方便盡快查閱？”

“會議結束后我就可以去調閱?！绷窒f。

“那太好了，”陳默的笑容真切了幾分，“或許我們可以一起？這樣我可以更直觀地理解?！?/p>

林溪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啊玫摹！?/p>

散會后，眾人起身。林溪站在原地，看著陳默和館長又寒暄了幾句。他舉止從容，言談得體，身上早已找不到當年那個略帶不羈的少年影子，唯有偶爾轉筆的小動作，讓林溪恍惚間又看到了那個陽光下的身影。

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或者說，從未記得，他們曾是同一所高中、同一年級的同學。

為什么他會不記得？或許對于曾經是天之驕子的他來說，她這樣的普通同學實在不足以留下印象。

林溪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那點澀意。這很正常，她告訴自己。本就是一場無人在意的獨角戲。

去往古籍書庫的路上，兩人一時無話。林溪稍稍落后半步，沉默地走著?？諝庵袕浡膶擂?。

“林小姐在館里工作很久了？”陳默率先打破沉默，語氣溫和。

“畢業(yè)就來了，三年多了?！绷窒卮?，聲音有些干澀。

“很喜歡這里的工作？”

“嗯，挺安靜的。能和這些老東西打交道，感覺像是在和時光對話?！彼f的是真心話，這份工作確實適合她的性子。

“很難得，”陳默點頭，“現在年輕人能耐得住這份寂寞的很少了。修復工作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細心吧？”

“還好，習慣了。每一頁殘破的紙張背后，可能都藏著一段被遺忘的故事，讓它們重煥生機，很有成就感?！闭劦綄I(yè)領域，林溪的話稍微多了一點。

“就像偵探破案？”

“有點類似。根據蛛絲馬跡，拼湊還原真相?！?/p>

陳默輕笑了一下：“聽起來很有趣?？磥磉@次項目找你合作是找對人了?！?/p>

他的笑聲低沉悅耳，敲打在林溪的心上。她悄悄握緊了手。

到了古籍書庫，林溪熟練地戴上白手套，在密集架中尋找。庫房里涼爽而安靜，只有紙張翻動和腳步聲。陳默安靜地跟在她身后，好奇地打量著這些浩如煙海的古籍，目光中帶著建筑師對歷史痕跡的天然敬畏。

很快，林溪找到了那本1930年的《江南園林建筑圖錄》。她小心地將其捧到閱覽桌上，輕輕翻開。

“應該就是這里了?！彼钢环L有類似飛檐結構的草圖。

陳默俯身仔細觀看，他的肩膀無意中靠近了她的，林溪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不同于古籍墨香的清新氣息，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咖啡香。她身體微微一僵，不動聲色地往后挪了半步。

“確實非常相似！”陳默專注地看著圖紙，眼神發(fā)亮，“這個角度和比例關系……太有參考價值了。能幫我復印一份嗎？或者拍照？”

“可以拍照，但不能用閃光燈?！绷窒贸鲳^里配發(fā)的專用相機。

陳默接過相機，調整角度開始拍攝細節(jié)。林溪站在一旁，看著他專注的側臉。陽光透過高窗灑進來，在他濃密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這個場景，莫名地和她記憶中某個午后，他趴在課桌上小憩的畫面重疊起來。

那時，她也只能這樣，隔著距離，悄悄地看。

“好了，”陳默拍完照，將相機遞還給林溪，笑容真誠，“幫大忙了，真是太感謝你了，林小姐?！?/p>

“不客氣，這是我分內的工作。”林溪接過相機，搖搖頭。

“那本日記……”陳默提醒。

“哦，對。1925年那本日記需要一點時間查找，收錄的批次不同，放在另一個區(qū)域?！?/p>

“今天就不耽誤你更多時間了，”陳默看了眼手表，“下次吧。反正接下來我們會經常見面?！?/p>

我們會經常見面。

這句話讓林溪的心輕輕顫了一下。

離開書庫，陳默因為下一個行程匆匆告別。館長也回了辦公室。林溪獨自站在圖書館空曠安靜的大廳里，望著窗外漸漸停歇的雨。

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她的身影，依然普通，依然不起眼。

而他已經走得很遠，成了閃閃發(fā)光、年輕有為的建筑師。

她以為自己早已將那段無疾而終的暗戀妥善埋藏，安于現狀。但他的突然出現，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輕易就攪亂了一池春水。

那句他脫口而出的“姜大夫”，雖是無心之失，卻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扎了她一下。

他果然什么都不記得了。

林溪輕輕呼出一口氣，轉身走向自己的修復室。那里有她熟悉的世界，有不會說話卻不會背叛歷史的古紙和墨香。

她需要一點時間，重新將自己沉浸進去，讓自己平靜下來。

只是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剛才接過相機時，那不經意間觸碰到的、他指尖的微熱。

而她的工作臺上，那本等待修復的明代醫(yī)書殘卷，正靜靜地躺在燈下，仿佛也窺見了她此刻微微泛起的、陳年心事般的漣漪。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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