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傻子的荒誕魔幻冒險

《夢想成真》

次日清晨，消毒水的氣味刺得傻子鼻腔發(fā)疼。他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水漬，努力回想昨夜的片段，只記得彩色燈籠在眼前旋轉(zhuǎn)，還有無數(shù)張印著于秀蘭面孔的幸福券。午飯后，他躺在吱呀作響的鐵床上，任由陽光透過鐵窗切割著被褥。

夢境悄然漫上來時，他又站在了那片草原。風(fēng)里不再有蝴蝶翅膀的震顫，只有奶牛頸間的銅鈴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胺宸?，媽媽在這兒——”熟悉的聲音從霧靄中飄來，他發(fā)了瘋似的奔跑，卻只看見奶?？斩吹难劬υ诤诎抵虚W爍。當(dāng)集合哨聲刺破夢境時，傻子猛地坐起身，額角的冷汗滴落在昨夜攥緊的幸福券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傻子醒來時，睫毛上還沾著夢里的草葉。陽光從鐵窗格斜切進(jìn)來，在床腳堆成一小撮金粉，他盯著那幾十張幸福券發(fā)愣——粉紫色的紙片邊緣卷著毛邊，像被誰啃過似的。

“豬……豬跑了?！彼鋈秽雎?。昨晚趙公明拽著他胳膊往交易員沖的勁兒還留在皮肉里，那老頭牙咬得咯吱響，說豬肉的價格連跌兩個多月了這次肯定能拱出金山。傻子把十張券全拍在穿著護(hù)士服的交易員的胸口上時，周圍的人都在笑，笑他手指縫里漏下來的餅干渣，笑他盯著價目表上“豬肉”兩個字流口水的樣子。

凌晨六點的哨聲像根冰錐扎進(jìn)耳朵時，傻子正趴在長椅上打盹。趙公明掀他后背的力氣差點讓他從凳子上滑下去：“看！看！漲穿天了！”價目表上的“豬肉”后面跟著一串歪歪扭扭的紅箭頭，像無數(shù)根豎起的豬尾巴。亞當(dāng).斯密突然在人群中現(xiàn)身，他像風(fēng)吹動的一根羽毛一樣飄了過來，往他兜里塞了把新的幸福券，紙片硌得大腿癢癢的，傻子數(shù)了三遍，十張變成了四十三張。

晚飯時，菜湯里漂著半片白菜葉，軟塌塌的，像被揉皺的面巾紙。傻子盯著那片葉子發(fā)愣，恍惚間聽見夢里媽媽喚他的聲音，又輕又暖，像曬過太陽的棉被。他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心里頭反復(fù)琢磨：媽媽到底在哪兒？奶牛又在哪兒？難道媽媽就是奶牛，奶牛就是媽媽？

正想得入神，一只手突然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不輕不重，卻像塊冰碴子猛地鉆進(jìn)皮肉里。傻子嚇得一抖，攥在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他猛地抬頭，撞進(jìn)亞當(dāng)·斯密的目光里——對方正微笑著，西裝筆挺，領(lǐng)帶系得一絲不茍。

傻子的心跳得厲害，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心里頭搖得厲害——一半是說不清楚的慌亂，一半是莫名的盼頭。他總覺得亞當(dāng)·斯密身上有個模糊的影子，連帶著那股氣味，都像極了小時候某個人，熟悉得讓他心頭發(fā)緊，隱隱透出一絲恐懼?？伤秩滩蛔∨沃沃矍斑@個人能再做點什么——畢竟是亞當(dāng)·斯密，昨天還讓他的幸福券從十張變成了四十三張，趙公明說了，這些券能讓他在一個月里天天有肉吃、有酒喝，不用再啃干硬的饅頭。他喜歡券變多的感覺，指尖劃過那些毛邊時，像摸著慢慢鼓起來的肚皮，踏實得很。他想讓兜里的紙片越來越厚，厚得能疊成小被子，能擋住夜里的涼風(fēng)才好。此刻這人就站在對面，傻子臉上的表情擰成一團，像塊被揉皺的糖紙。

“華峰兄弟，”亞當(dāng)·斯密先開了口，聲音里裹著笑意，“飯菜好吃嗎？”

傻子先是下意識地點點頭，目光掃過盆里那半片蔫菜葉，又使勁搖了搖頭。

亞當(dāng)·斯密笑出了聲，在他對面坐下：“都說不好吃？”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今天晚上有場大買賣，“期貨開盤”，要是投得準(zhǔn)，你能贏更多?！?/p>

傻子眨巴著眼，沒說話。他腦子里閃過大白兔奶糖的甜，燒雞的油香，還有紅燒肉顫巍巍的肥肉。

亞當(dāng)·斯密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往前湊了湊：“如果掙了錢，你想要什么？”

傻子張了張嘴，舌尖還殘留著那些腦子里好吃的滋味，可這時腦子里突然涌進(jìn)些別的畫面——夢里媽媽喚他的聲音軟得像棉花，讓他又回到了小時候躺在媽媽懷里的感覺；姐姐給他洗澡時指尖的溫度溫溫的，讓他想起了冬天被窩里的暖意；扒豬臉車間里“賈珍姐”遞給他的毛巾里有暖暖的香味；李長庚請他喝酒時，他看見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細(xì)碎的光，還聞到了肉香混著酒氣；最后他想起爸爸把他趕出門時，那句永遠(yuǎn)不要再回這個家時，讓他感覺到了冬天了冰冷。這些感覺突然清清楚楚的，他猛地抬頭，眼睛瞪得圓圓的，定定地看著亞當(dāng)·斯密，聲音不大，卻帶著堅定：“我想我媽媽。我要找我媽媽，她就在這里，我感覺的到。”

亞當(dāng)·斯密臉上的笑容倏地僵住，眼神里閃過一絲詫異，但那詫異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又被溫和的笑意取代。他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李華峰的手背：“想就好，有了想要的東西總是好的?！彼D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今晚期貨開盤，你要是投資成功的話，興許能夢想成真哦?！?/p>

傻子猛地抬起頭，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亞當(dāng)·斯密緩緩站起身，腳步輕得像片羽毛，“飄”到窗臺邊——那動作真的像飄，腳像沒沾著地。他抬手推開窗戶，晚風(fēng)卷著草木氣涌進(jìn)來，帶著點潮濕的腥甜。

“你看，”他回頭望向李華峰，指了指窗外，“那是咱們‘五七勞動精神病院’的自有農(nóng)場，里面養(yǎng)著奶牛，還有豬，大棚里種著各樣蔬菜，旁邊還有個湖，還能釣魚呢?！?/p>

他的目光落在傻子臉上，意味深長：“你去外面玩過嗎？”

李華峰搖搖頭，聲音細(xì)若蚊蚋：“沒……沒有。”

“該去玩玩的，”亞當(dāng)·斯密的聲音變得很輕，像在說什么秘密，“外面有好多蝴蝶，會落到你肩上；奶牛放出來的時候，會沖著你‘哞哞’叫，溫溫順順的，很好玩?！?/p>

傻子猛地瞪大了眼睛，后背沁出一層冷汗——他怎么知道？怎么知道夢里的蝴蝶和奶牛？

亞當(dāng)·斯密像是沒看見他的驚慌，又“飄”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回頭看他：“晚上來“幸福大廳”，參加我們的狂歡。放心，你會贏很多錢，到時候……你會找到你要找的東西?！?/p>

話音剛落，沒等傻子反應(yīng)過來，門“咔噠”一聲關(guān)上了，留下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餐桌前，手里還捏著那根掉在地上的筷子。

傻子盯著自己手里的饅頭，饅頭皮上的褶皺像媽媽以前織的毛衣紋路。

今天晚上的“幸福大廳”比昨晚要暗了許多，天花板上的燈泡無精打采的一閃一滅的像，閃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光線里飛著無數(shù)細(xì)小的塵埃，像撒了把會動的金粉。穿著JK裙的于秀蘭站在高臺上，染成綠色的頭發(fā)黏在頭皮上，像剛從海水里撈出來的海草，在燈光里泛著油亮的光。她臉上糊著厚得發(fā)僵的粉，白得像扣了層面具，眼角堆著青黑的眼影，紅嘴唇涂得溢出唇線，連假眉毛都歪歪扭扭貼在眉骨上——傻子盯著那臉突然發(fā)愣，恍惚看見批斗會上，“青江”舉著墨水瓶往人臉上潑的樣子，也是這般青一塊紅一塊，僵硬得像張畫壞的臉譜。

兩條藍(lán)白條紋的床單被撕成布條，續(xù)成的馬尾辮垂在肩頭，邊緣被扯得毛毛拉拉，被汗水浸得發(fā)皺，隨著她揮胳膊的動作甩得噼啪響，在晃動的燈光里忽明忽暗，活像兩條浸了水的拖把布。JK裙的白色短袖歪到一邊，紅色領(lǐng)結(jié)松垮垮掛在頸間，藍(lán)色百褶裙下擺卷著毛邊，被汗水浸得發(fā)皺，貼在腿上像塊擰不干的抹布，裙擺短得剛過大腿根，連膝蓋都遮不住。下面緊緊裹著條黑絲網(wǎng)襪，襪口松松垮垮堆在大腿根，網(wǎng)眼扯得老大，好幾塊白鞋墊直接糊在襪面上，用紅繩歪歪扭扭系著——有的用紅筆寫著“革命無罪 發(fā)財有理”，紅筆漬暈成血疙瘩；有的印著“清倉狂甩 2元一雙”，字跡被蹭得只剩半截，邊角卷著毛邊，隨著她跺腳的動作在網(wǎng)眼里晃悠，像貼在腿上的破爛招貼畫。

她光腳踩在臺上，腳趾頭從網(wǎng)眼里擠出來，指甲縫里嵌著黑泥，隨著動作在網(wǎng)眼里勾來勾去。手里那根七彩閃光的仙女棒正瘋狂閃爍，紅的、綠的、藍(lán)的光劈頭蓋臉砸下來，把臺下一張張臉照得忽明忽暗，像罩在一層魔幻的薄紗里。她舉著仙女棒猛晃，在臺上扭動著身軀，紅嘴唇張張合合，聲音裹在彩光里發(fā)飄：“家人們！今天敢投一塊，明天就敢給你十塊！機遇不等人，伸手才能抓得住！”“別猶豫！幸福券就在眼前，握住它，就是握住金元寶，放跑它，就是放跑好日子！”“跟著節(jié)奏走，準(zhǔn)沒錯！別人能富，你也能富，就看你敢不敢邁出這一步！”仙女棒舞得像風(fēng)火輪，她臉上的油彩隨著動作往下掉，混著汗水淌進(jìn)衣領(lǐng)，領(lǐng)結(jié)上的紅漬刺目得很。

綠光掃過黑板“黃瓜”欄的瞬間，紅箭頭“噌”地竄上去，臺下有人把手里的饅頭掰成渣往天上撒，碎末在光里像紛飛的雪；穿超人內(nèi)褲的男人裸著上半身，后背用白床單做了對小翅膀，舉著搪瓷缸子蹦得老高，搪瓷缸底敲得臺面咚咚響：“我的黃瓜券！夠啃半年了！”可他剛落地，藍(lán)光就漫過“豬肉”欄，原本翹著的箭頭“啪”地耷拉下來，舉著半根豬尾巴的老頭突然蹲下去，把骨頭往地上摔，喉嚨里滾出嗚咽，混著唾沫星子濺在鞋面上：“我的幸福券……連骨頭渣都沒?！?/p>

她將仙女棒往下一壓，藍(lán)光漫過“牛奶”那欄，原本翹著的箭頭突然耷拉下來，人群里有人捶著胸口，聲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拔尖：“我的牛奶啊——”；而當(dāng)紅光掃過“西紅柿”那欄，箭頭猛地竄高，剛才還蹲在地上的老頭猛地抬頭，眼里的淚還沒干，瞳孔里就燃起光，直勾勾盯著新箭頭咧開嘴，臉上的哭紋和笑紋擰在一起，像張被揉皺又勉強展平的糖紙。

臺下的人影在彩光里忽明忽暗。披藍(lán)白條紋披風(fēng)的男人攥著肥皂擠在最前，指縫里冒出來的泡沫在彩光里滾成串，他瘋狂的邊跳邊吼，泡沫濺在臉上也不擦，仰著頭的模樣，臉在光里繃得像張要裂開的紙；有人瞪著眼嘶吼，唾沫星子在光線下飛；有人抱著頭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還有人隨著燈光的節(jié)奏抽搐，手腳擰成奇怪的姿勢——所有人的表情都在光影里被放大、拉長，像被扔進(jìn)滾水里的螞蟻，在透明的熱浪里翻涌。

“于秀蘭”的綠頭發(fā)在彩光里泛著詭異的光澤，藍(lán)白布條尾巴隨著身體劇烈搖晃，漁網(wǎng)襪上的鞋墊在動作間露出來，“革命無罪”和“清倉狂甩”的字跡在光影里忽隱忽現(xiàn)。臉上的粉還在掉，假眉毛歪到了眼角，倒真像批斗會上被潑了墨水的臉。那根七彩閃光的仙女棒還在瘋狂閃爍，把肥皂泡的七彩光、搪瓷缸的悶響、豬尾巴的骨頭、饅頭渣的雪全裹在里面，連空氣都變得滾燙又扭曲，仿佛下一秒就要跟著這群人一起，在光影里炸開。

傻子攥著四十三張幸福券，手心的汗把紙片洇得發(fā)皺，紙邊的毛絮沾在指腹上，像層細(xì)小的絨毛。他看著黑板上歪歪扭扭寫著的“白菜”“牛肉”“牛奶”，還有人用紅粉筆在“豬肝”后面畫了串向上的箭頭，像串滴血的牙印，旁邊“豬心”后面則畫了個向下的箭頭，被人踩了好幾個腳印。正發(fā)愣時，身后突然漫過來一陣活人的氣息，慢慢貼了上來。

“買白菜?！蹦侨说穆曇粝窀?xì)針扎進(jìn)他的耳朵里，尖得讓人頭皮發(fā)麻，“全壓白菜。保你掙?！?/p>

傻子想回頭，脖子卻像生了銹，僵得轉(zhuǎn)不動，只能感覺到一股寒冷的氣息湊到了他的耳邊，那聲音又響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聽我的，去買白菜，全部壓到白菜，保證掙錢?！?/p>

傻子感覺自己不受控制的往前走去，有人往他手里塞了支紅粉筆，粉筆灰沾在他手心里，涼絲絲的：“寫！寫白菜！全押上，我會讓你掙好多的錢?！?/p>

傻子在黑板上畫了好多圓圈，每個圈里都點了三個點——他覺得白菜就該是這樣的，圓圓的菜幫，上面長著三三兩兩的葉子。周圍的人突然有得歡呼有的大哭起來，有人往他兜里塞奶糖，有的人把點著的香煙塞到他的嘴里；有人狠狠的扯著他的袖子一邊哭一邊讓傻子把他的幸福券還給自己，把他的病號服拽得歪到一邊。等傻子好不容易擺脫掉拽著自己衣服的人時，他看到“豬八戒”手里拿著一根粗大的黃瓜向自己砸來，這時活動室的燈突然滅掉，傻子躺在地上，臉上都是黃瓜的汁水和清香的氣味，“這根黃瓜炒雞蛋一定很好吃，他在心里默默的說著”，恍惚間他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走過來，把一大把幸福券塞到他手里，這次的紙片比早上更硬挺，邊緣割得手心有點疼，傻子捏著它們，像捏著一把曬干的樹葉，嘩啦嘩啦響，穿白大褂的人把他扶了起來，這時傻子才看清，這個人的臉黑的像是被墨汁涂過，只有在腦門的正中間用白色的筆寫著月亮兩個字，“我在星星上看過黑貓女俠跳兔子舞，怎么沒見過你，傻子看著他說”，“我是包震，是《保本無欺騙，賺錢在相見》銀行的行長”，先生請你拿好你的幸福券，如果你想把幸福券存進(jìn)我們銀行我們會給你3%的利息的，如果你想辦理信用卡或者貸款，我們的利息是2%，我們也辦理房屋按揭貸款哦，這是我的名片，傻子接過了一塊寫了很多字的大餅干，一下放進(jìn)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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